灯班子到处,总有不少好事者跟随嬉闹,两座灯楼附近纵有兵士侍卫看着,也少不得乱上一乱。
一帮命妇们居高临下等这数百人呼啦啦过去,林吴氏突然“腾”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指了楼下问身边的大丫鬟:“你快看看,那是不是念北?”
那丫鬟亦吓了一跳,循她所指望去,失声道:“好像真是孙少爷。”
人群里有个六七岁的小胖子,脸上戴着面具,正恋恋不舍地跟着灯班子屁股走,虽然看不见脸,但不管这圆滚滚的身材还是衣着打扮,都像是林世南的嫡孙林念北。
林吴氏捂着心口几乎晕倒:“简直太胡闹了,这孩子,什么时候偷跑出来的,还往上凑,也不怕被挤着踩着。”
大丫鬟连忙将她扶住:“夫人别担心,我看孙少爷边上都是咱府里的侍卫。多半不是偷跑出来的。”
林吴氏刚才光着急去了,没有注意,道:“那也不行。快找几个人,去把他带到这里来,今晚就在我边上,哪也不许去。”
旁边众夫人闻言都笑了,老太君吩咐叫自己家的侍卫跟去帮忙。
便在此时,由御建灯楼那边传来了一阵骚乱。
动静不大,很快平息。
众人此时居高临下,正好尽收眼底。
命妇们犹不觉如何,负责保护众人的安国公府侍卫队长当先反应过来,派人过去询问。
吴家权倾朝野,那边负责的禁军将领不敢隐瞒,据实相告。
侍卫队长很快面带古怪过来,向老太君和诸位夫人报告了一件奇事。
原来刚才那一乱,不知谁那么大胆,竟趁着禁军们不备,将《大崇八颂》的第一张揭走了。
只是盗画也就罢了,竟还偷梁换柱,换了一张古怪的画上去。
此时禁军们正在追查此事,将御建灯楼附近赏灯的人全都悄悄控制起来。
负责的将领急出一头汗,《大崇八颂》要说多值钱也不尽然,画画的虽是国手,可人都还活着呢,而且这等画拿出去谁敢买啊,宫里不过想着与民同乐,讨个好彩头,谁也没想到世上竟真有如此不怕死的雅贼。
呆会儿圣上过来观灯,好好的画不翼而飞,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啊。
众命妇闻言登时来了兴趣。
没想到出来赏个灯,还能遇上这等事。
人皆有好奇之心,当即便有人提出来,要一起过去瞧瞧贼人留下来的那幅画。
御建灯楼离着不过十余丈远,下楼即到,禁军们敢拦普通老百姓,却不敢拦吴家的人。
《大崇八颂》她们早早的便欣赏过了,此时果见其中一幅画被人调了包。
至于换上去的这画么……
梁芸揣测道:“难道这人盗画的玄机是在这幅画上?”
不但是她如此想,怀着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数。
这画虽然只有黑白两色的剪影,人物、场景却表现得很清楚。
不少命妇脸色微变,她们一眼就看出来画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出殡,但因太不吉利,不敢说出口。
独有老太君眼睛花了,看不甚清,问一旁的儿媳妇:“那上面是什么?”
周氏犹豫了一下,避重就轻:“好像是画了个小姑娘,不知哪家的小姐在发脾气。”
众女看了半天,没看出门道,带着满头雾水回来,后头那些官太太还在小声窃窃私语。
这时候却有一个安国公府的门客面带难色过来,离着几丈远站定,目光飞快地逡巡一圈,叫了个管事的过去。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管事的脸色微变,自那门客手中接过一封书信。
看他那样子,到像是接过了烫手的山芋,拿着信犹豫半晌,找了个空当,将大吴氏的心腹嬷嬷叫走。
停了停,那嬷嬷回来,凑在大吴氏耳边,悄声道:“夫人,不知是谁给您送了封信。”
大吴氏闻言一怔。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信都能送到她眼前来,嬷嬷跟着她多少年了,一刻不能等,其中显是有隐qíng。
果然那嬷嬷又耳语:“送信的人还有几句话,他说刚才那幅画只是给夫人您提个醒,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十余年过去了,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湘chūn园里的故人。”
大吴氏听到“湘chūn园”三字一时未想起来,皱眉片刻,身子猛地一震,脸色骤变:“不可能!”
她主仆二人当着众人说悄悄话,本就引人注意,冷不丁这一声,老太君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吴氏qiáng笑道:“娘,没事,家里有几个晚辈悄悄跑出来赏灯了。”
老太君笑了一笑,没当回事。
大吴氏带着那嬷嬷走到一旁,语气森然:“到底怎么回事?人可留下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闹花灯(三〕
送信的是个男人,脸戴面具,身手很好,一招就将安国公府的门客制住,那门客哪还敢拦他。
嬷嬷小声道:“要不您还是先看看信吧。”
大吴氏将信拿过来,冷笑道:“我到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事qíng过去这么久了,还敢拿出来捕风捉影。”
那嬷嬷是她身边的老人,对当年的事隐隐有所耳闻。
那时候大吴氏还是个小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突然换了个遍,她这才被老太君安排去服侍的大吴氏,后来还帮她把dòng房花烛夜的事糊弄过去了,听大吴氏如此说,并不敢多言。
她也觉着奇怪,湘chūn园那戏子早就死了,听说被大公子千刀万剐,零碎都扔出去喂了狗,再不会有外人知道,怎么又牵扯起来?
信是以簪花小楷写的,虽然写信的人手有些抖,但字写得不错,语气委婉,可以看出写信人受过良好的教育。
大吴氏一目十行糙糙看完,脸色变得铁青,手指用力,登时就将那封信攥成了一团。
“夫人……”嬷嬷想提醒大吴氏,这信上很可能留有对方的线索,最好不要轻易毁掉,转念又想,能叫大吴氏气成这样,必定没有什么好话。
真相与那嬷嬷猜测的并不相同。
童白霜的这封信上并没有谩骂诅咒。
信不长,起头只是简单回忆了一下当年,叫大吴氏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后头跟大吴氏细说了一下大真庵的清苦,又说待她好不容易逃离,童家已经家破人亡,所以她又无依无靠地过了十余年。
现在她回来了。大吴氏若是不想当年与人私通杀人害命的事公之于众,就须答应她三个条件。
第一,她体谅当年大吴氏是个小姑娘,身不由己,不知吴太师两口子有没有参与,反正吴丰这个始作俑者是跑不了了,吴丰虽受重伤。却还不够偿债。吴丰的妻子周氏要抵命。
第二,江审言毁了她的家,她也不能叫他好过。江吴氏就别想活了。
第三,办完这件大事,她估计在南崇也呆不下去了,为了方便逃命。大吴氏要将林世南的家人jiāo给她做人质。
她叫大吴氏赶在二更前,将吴周氏、江吴氏和林吴氏三人单独请到观灯亭上去。
只要大吴氏能帮这个小忙。那旧账一笔勾销,她和那戏子私订终身的事,童白霜必定守口如瓶。
如若不然,等到二更天到来之时。那《大崇八圣》就会在顷刻间换上大吴氏的丑事,这还不算,她会把当初之事原原本本写出来。贴遍嘉通城的大街小巷,看安国公会不会忍受如此耻rǔ。吴皇后还有什么脸面母仪天下。
大吴氏气坏了,什么条件?一个都不能答应。
本来事qíng过去那么久了,童白霜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自己若是帮她将人诓到观灯亭上,岂不相当于又送了个把柄给对方?
更不用说吴周氏是她的亲嫂子,江审言的夫人今晚根本就没有到场。
都怪哥哥,当初为什么没有斩糙除根,叫那贱人又活着回来搅风搅雨?
大吴氏很想将那封恐吓信撕个稀巴烂,但因嬷嬷这一叫,醒过神来,将信重又扯平,叠起来,放到袖子里,同嬷嬷道:“去找巫台来,叫他带几个门客,一队侍卫,将观灯亭围了,挖地三尺,一定要把贼人找出来!”
那嬷嬷应了一声,找了管事,两个人四处张望,又打发了下边人寻找,忙活半天,竟未找到本应在近处伺候的头等门客巫台。
不但是他,就连刚才还在眼前晃dàng的几个安国公府门客也不见了影踪。
那嬷嬷暗叫不好,赶紧叫管事去调派人手,她回来悄悄向大吴氏禀告。
大吴氏一沉吟就明白了对方的信为何如此嚣张。
童白霜当日从大真庵逃走,不知投靠了哪方势力。
能当街刺伤了众多高手保护下的大哥,能在这么多禁军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换去了《大崇八圣》图,那绝不是一般的高手。同这两个相比,悄无声息除掉自己府里的门客也就不算什么了。
怎么办?
大吴氏心如乱麻,同那嬷嬷冷笑道:“绪儿都那么大了,我会怕她?”
话是这么说,她想一想童白霜此时家破人亡,确实没什么可惧怕的,若按她信中所说,就算能拦着他们继续调换《大崇八圣》图,想在城里大肆宣扬可太容易了。
偏偏父亲伴驾去了,哥哥受伤卧chuáng不起,距离二更天尚有不足半个时辰,她还能同谁商量?
那嬷嬷迟疑着提醒:“夫人,会不会是陈家设下的诡计?要不跟老太太通个声气?”
若是陈家人做的,那就是想通过整她,牵连到吴皇后。
同一时刻,天祐帝正在吴皇后的陪伴下,徜徉于御道大街赏灯。
勋贵大臣们跟在后头步行。
唯一例外的是吴老太师。
天祐帝体恤岳父年纪大了,特允他乘坐二人抬的小轿。
既是伴驾,臣子们的亲随自不能靠近,他们一行十几个人由忠武将军齐肃亲率禁军保护,最内圈的都是天子近卫。
像狄氏兄弟再是不放心江审言,也只好和别家亲随一样,隔了数十丈远,上百颗人头,保护着自家大人,暗暗祈祷陆少爷的乌鸦嘴不灵验,今天晚上千万不要有事啊。
走在天祐帝身旁的吴皇后不觉尊贵,正暗自叫苦。
由皇城出来,已经逛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今天晚上走的路,比她平时一个月走的还要多。
她年前因为得到了陈贵妃怀孕的消息,气愤不甘之下还生了场小病,刚好利索,本以为今晚那贱婢不出来。没人碍眼,可以和天祐帝两个好好逛逛灯,谁知天祐帝的兴致竟这么高。
后面有帝后的步撵跟着,天祐帝却好似离笼之鸟,这里瞧瞧,那里转转,又打发了近卫去买了些小灯笼。人手一个提着。半点儿不嫌累。
“皇上,臣妾走累了,咱们坐一会儿车撵好不好?”吴皇后觉着自己太傻了。反正天祐帝又不宠她,多余为讨他欢心这么折腾自己。
果然天祐帝似是刚发现皇后陪着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摆了摆手:“你去坐吧,和你父正好做个伴。一会儿我们还要去三泰大街,听说安国公在那里也建了座灯楼。”
吴皇后恭声应了。她自然知道今晚母亲会带着家里人在那附近赏灯。
陈贵妃有了身孕无法侍寝,她正想着趁这段时间好好挽回一下与天祐帝的感qíng,说不定也能怀上,到时候一举得男。那可是中宫嫡子,谁料天祐帝竟不声不响迷上了个来历不明的小妖jīng,那劲头儿比当年初识陈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父亲不好说悄悄话。待等见了母亲,她要问问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要对付陈贵妃,也不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天祐帝打发了皇后上车,正想将叫几个重臣到跟前来,就听着前头不远处哄然喝彩。
他循声驻足观看,只见前面街口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楼门正对着这边,匾额两侧灯笼高悬,映出四个遒劲的金字:画角追风。
这地方天祐帝以前来过多次,自然知道那是他舅舅平安侯卫茗的产业。
所以他回身先找着卫茗,问道:“前面做什么呢?”
卫茗躬身而笑:“回皇上,今晚有不少大才子、小才子聚集在一起,猜灯谜,斗才艺,老臣家里帮着设了点彩头,搏大家一乐。”
天祐帝一听来了兴趣:“这个好,走,去看看今晚座上都有哪些能人异士。”
一行人还未到那楼底下,就听着楼上又是一阵叫好声。
跟着二楼窗户一开,由楼上垂下来一幅长卷,长卷是由布帛裁成,下坠横轴,虽有寒风萧瑟,却刮之不动。
这个距离长卷上的字太小,看不甚清,但画的什么借着灯光却是模糊可见。
楼上笑声朗朗:“蕴才兄这一幅《上元夜景》,真是画尽我嘉通城今晚的繁华盛况,在下觉着不管大处布局,还是小处着墨,都无可挑剔,这幅画作第一,应当是众望所归,没有人有异议了吧。”
朱蕴才,南崇的书画大家,尤擅长画人物,那三泰街的《大崇八颂》里头还有他画的两幅呢。
天祐帝一听便笑了,同左右道:“原来朱大家在这里。”
天祐帝兴趣愈浓,吩咐齐肃无需清场,叫禁军举灯照明,他要站在这楼下,好好欣赏一下这幅刚刚画就,还热乎着的《上元夜景》。
就在此时,从楼上突然飘下来一阵笛声。
这笛声初听有些清冷,再听却又透着隐晦的婉转多qíng,像寒风骤起,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叫满山红叶飘零而落,又像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天祐帝不觉怔住,心头一阵恍惚。
三泰街上,命妇们犹在等待着圣驾到来。
大吴氏迫不得已,终是向母亲吐露了收到恐吓信的事。
不说不行了,短短一刻钟,安国公府散在四处警戒的侍卫门客已经失踪了十余人。
而且童白霜藏在暗处的同党不但是冲着安国公府下手,各府都有人员走失不见的qíng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