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手这张琴,琴身颀长,岳山凤尾弧度优美,好似绝色丽人,偏生命运多舛,不曾被人好好爱惜,零落于尘土之间。文笙颇为不舍,轻轻拂去上面的污泥,将它抱在了怀里。
底板上那巨大的裂痕已经无法修补,由露在外边的断茬看,这块木板很有些年头儿,取材自不知多少年的老松木。
文笙以指腹在断茬上轻轻摸了摸,暗自一叹。
相隔这么久,她终于又摸到了古琴。
和祖父葬身火海那一晚的事都还在眼前,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文笙低头,以左手的无名指勾住一根弦,右手轻拨,琴弦发出“嗡”的颤音,她痴痴站立,侧耳倾听,几乎不能自已。
过了半晌,戚琴方自屋里出来。
房门打开,王昔不见人影,显是已经避到了里屋。
戚琴看着文笙将地上摔坏的几张琴都收拾起来,道:“这几张琴丢掉十分可惜,好好修理拼凑一下,还能将就着用,你师父叫你先gān这个活儿,这便是他教你学琴的第一课:如何给古琴定弦。”
文笙很听话,由其中挑了一张毁坏得不那么厉害的,整理一番,而后对着几根断下来的丝弦不禁心生茫然,师父不肯教,她哪里会定弦?
戚琴看她这副为难犯愁的模样,忍不住道:“五音十二律总是知道的吧?”
总算有前世的底子,文笙才不至于被戚琴一下问住。
戚琴走过来,随手拿起一根琴弦,为她示范了一下,道:“琴有五调,弦音各不相同,以你常用的一调为正调,其它都是外调,外调咱们先放到一旁,正调为根本,你能定好这正调,初学的曲子基本都能弹一弹了。”
文笙望着戚琴,心中大感意外。
戚琴扫了她一眼,询问道:“怎么?”
文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戚老说起古琴来也了如指掌,头头是道。”
戚琴轻“哼”了一声:“丝竹器乐看似不同,其实内里音律一贯,本就是一通百通的事,古琴我不是不会,只是相比起来,更喜欢胡琴罢了。”
他这话刚一出口,屋子里王昔便“哈”地一声笑,出言讥讽道:“真是自chuī自擂,会往自己的老脸上贴金。”
别看他这半天好似全不理会外边的两个人,能接话接得这么快,分明是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动静呢。
戚琴没有搭理他,继续给文笙讲解:“定弦需得先定弦上五音,既是五音,就得按着次序来,不拘弦位,先定下一根弦为宫,自古以来,宫调的高低其实并无定论,紧慢合度即可,定下了宫调,剩下四音也就有了依据,我们可以用三分损益法来确定……”
戚琴为文笙细细讲解什么是三分损益法,如何通过宫弦的长短来依次求取徵、商、羽、角诸音。
戚琴一说文笙就明白了,其实这三分损益法在她前生的《管子》、《吕氏chūn秋》诸书中都有相似的记载,戚琴说得不错,一法通百法通,按照这个办法继续“损益”下去,就可以相生出十二律来,十分奇妙。
戚琴不厌其烦,说完了这些,又教文笙弦间徽际。
这些法门,其实才是最基础的琴理、乐理,虽然稍显枯燥,却是学琴的根本,文笙深知此等机会极为难得,凝神倾听,不敢错过一个字,不懂的就先硬生生记住,以期过后再请教。
戚琴说得嫌口gān,偏生屋子里王昔冷笑连连,数次将他打断,戚琴最终忍无可忍,无奈地道:“我在帮你教徒弟,你能不能别捣乱?难道我说得有哪里不对?”
王昔yīn阳怪气接口道:“对,对极了,你们这些乐师,琴声能杀人,讲起乐理来也这么功利,三分增三分减,敢qíng什么都是死数,只需推算一下就行了。再说了,你既这么热心教她,正大光明教就是了,何必还要嘴硬,非掩耳盗铃打着我的旗号。”
戚琴被他挤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忿然道:“好,你既然觉着我说的这些都是臭狗屎,你到是出来讲啊,人家小姑娘慕名前来,只是想好好学着弹琴,又不想练成我这样去打打杀杀,你躲什么躲?”
王昔缩头不语。
戚琴也恼了,甩袖而去,不知跑去了哪里。
丢下文笙一个人,默然片刻,埋头按照戚琴刚才传授的办法揣摩如何给眼前的古琴定弦。
戚琴其实并没有走远,这天到傍晚,他独自走回来,看了看文笙都琢磨出了些什么,文笙有不会的求教,他也都耐心指点。
只是他和王昔分明是堵上了气,两个老家伙谁也不搭理谁,王昔闭门不出,到吃饭的时候,就在屋子里开火,自己动手做好了直接开吃,管都不管另外两个人。
戚琴只好想办法,解决了他和文笙的吃喝问题。
如此一僵持就是四五天,文笙已经将琴弦全都调好,并按戚琴所教明徽辨位。
再往下,按戚琴的想法就该学琴音的借转了,王昔不闻不问,而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继续再教下去,一方面是术有专jīng,他先前所说“古琴我不是不会”那话,不过是意yù激一激王昔,说着玩的,再者,深教下去这徒弟究竟算谁的可真不好界定了。
第六十一章 青泥山雨季
好在这时候云鹭赶来了青泥山。
他不但安置好了戏班子和何家村的村民,还带来了山下那些杂七杂八的消息。
譬如凤嵩川已经率领扶灵的那队人马离开了大兴,往京里去了。
与此同时,文笙在明河写的那首讽刺凤嵩川的诗也不胫而走,在大兴诸县悄悄地流传开来。有人把它当作笑谈,也有人据此私下谴责凤嵩川的风/流荒诞,漠视百姓疾苦,愧对国主倚重。
戚琴有些失望,他最关心的两桩事一桩是《希声谱》,商其受伤失踪,《希声谱》的线索由此而断,即使知道背后的主使是鬼公子,又不知他人在何处,另一桩是远在海门岛的纪南棠,这位他寄予了厚望的大梁将领于年三十夜里等到旧部率队来援,内外夹击,和东夷人一番苦战,终于以极大的代价突围返回了大梁。
这是纪南棠生平所打的第一场败仗,所率纪家军伤亡惨重,连他自己都差点送了命。
消息传出,在很多人眼里,纪南棠常胜将军的美称是不能再提了,民间悄悄的多了不少流言和诋毁,不知京里会做何反应?
戚琴打算下山去,先在大兴探听一下风声。
云鹭带了酒来,戚琴临去,王昔冲着多年的jiāoqíng不再闹别扭,借花献佛,两人一起喝了顿酒。
而后戚琴带着云鹭下山,将文笙留给了王昔。
文笙开始还以为自己这位师父怕是又要回房高卧,对她不理不睬,谁知老头子带着微醺酒意,冲她招了招手:“你来!”
他上下又将文笙打量一番,目光明亮而锐利:“戚琴可有和你讲过,我传授的东西和京里的那些乐师大不相同,可以说是背道而驰,指望着跟我学了琴就能出人头地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也看到了,我自己尚要受恶奴bī迫,多亏戚琴援手。”
文笙一听这话风顿时大为欣喜,恭敬地回答道:“回师父,来见您之前,这些戚老已经都同弟子说过了。”
“哦?那你说说为什么非要跟我学琴,你就不怕步入歧途,耽误了天赋吗?”
若无前生的那些经历,文笙说不定还要犹豫彷徨,但此时她却断然道:“在知道妙音八法之前,弟子一直认为古琴是君子用来寄托qíng怀之物,‘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今世会有人拿它来生杀予夺,但先生之法,肯定不是歧途。”
王昔默然片刻,道:“这番说辞,听着到是挺动听的,希望你来日不会后悔。”
说着他站起身,酒意上涌踉跄了一下,文笙连忙过去将他扶住。
王昔挥手道:“既是要跟我学琴,你便把戚琴这几天教你的全都忘掉,他不懂,古琴不像管箫那些乐器,要斤斤计较围径厚薄,它最能体现音律本原,定一根弦为宫声,不用管它是紧是慢,是清是浊,也不拘是正是外,五音十二律全出于自然,是谓左右逢源,调无不备,记住,能不能学好古琴,全在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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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文笙已在青泥山上住了大半年。
每日跟着王昔天不亮便早起劳作,照顾他这些年陆续栽种的那些树木,遇上下雨刮风,还要跑到松林里倾听哪一棵树发生的声音最是清脆悦耳,做下记号,以便日后好伐了给王昔制琴。
下午到huáng昏,便是文笙学琴的时间。
师徒两个都是穷人,日子过得颇为拮据,幸好戚琴没有食言,不知他怎么办到的,果真将青泥山变成了王昔名下所有。
这大半年来他和云鹭一直呆在大兴,隔段时间会上山来叨扰,除此之外,山上清清静静,少有人至。
柴火和蔬菜山上都是现成的,每隔个三五天,王昔或是文笙会下山到附近镇子上去买些米粮油盐,这样清苦的日子,是文笙前生没有经历过的。
不过文笙却深感这半年的时光没有虚度,学琴令她jīng神变得健旺,居于山野之间,先前柔弱的身体也大见好转。
别的不说,这会儿再叫她随着扶灵的队伍步行,绝不会只走上几日便坚持不住病倒。
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在文笙看来,自己的师父王昔就是这样的人。
能够穷不失义,坚持自己的道,不苟且敷衍,不妄自菲薄,这在当今这么一个“妙音八法”受到尊崇,乐师横行的世上,是何等的不易?
所以文笙心甘qíng愿听他呼喝差遣,不在意他的臭脾气,对他就像前生对父亲、十三叔一样,发自内心的尊重。
这个夏秋,青泥山的雨水特别多,常常前一刻天还好好的,下一刻便雷声阵阵,yīn云密布。低谷中不及泻出的雨水自流成河。
夏天的时候因为破屋到处漏水,师徒两个趁着云鹭在山上大家一起动手,重新垫高了地面,翻修了屋顶。
这几天,戚琴自山下传来了消息,他近期要带着云鹭出趟远门,不知道下一次回来大兴又是何年何月。
王昔和戚琴认识多年,少见他这么郑重,明显是遇上了大事,只是戚琴身份特殊,羽音社有些秘密外人不好过问,王昔便和文笙师徒两个赶了个大早到山下沽酒买菜回来,准备中午为戚琴践行。
酒菜摆满了桌子,只等客人到来,旁边灶上小火炖着云鹭提前送来的山jī,“咕嘟咕嘟”jī汤冒着泡,香气扑鼻。
正主儿没到,外边的天突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涌来那么厚的yīn云,堆得密密层层,远处响过几个闷雷,风卷着松林摇动不休,王昔自里屋出来,探头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嘟囔道:“这场雨看来又不会小了,真是麻烦。”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的闪电打在不远处的山梁上,响亮的雷声“轰隆隆”紧随而至。
明暗间似有火苗在闪电劈落的地方窜了一下,文笙怕置之不理烧大了引发山火,待雷声过去,对王昔道:“师父,我去看一下,顺便迎一迎戚老他们。”
王昔叮嘱她:“小心些,带上雨具。”
文笙应了一声,这时候屋外空地上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文笙已经习惯于应付这样的天气,到外间墙上把蓑衣披上,又戴上斗笠,冒雨出了屋子。
第六十二章 山外来客
到底入秋了,雨水打在脸上渗进衣襟里冰冷刺骨,山路很快变得泥泞难行。
文笙加快脚步,顶着山风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来到适才遭了雷劈的那处山梁下面,迎着雨眯起眼睛抬头查看。
被雷劈到的地方在高处,因为下雨,先前那小小的火苗早熄了,一片山崖因之塌陷下来,巨石砸中了半山腰的古松,使得古松拦腰折断。
文笙见状不由“啧”地一声,被腰斩的这棵古松可是师父王昔的心爱之物,他先前几次想把它伐了制琴,因它长在山梁上,地势太高了不好靠近,没想到这棵松树还是到了寿数。
文笙正遥望那棵松树为它哀悼,突听得不远处“沙沙”地响,这动静有别于下雨声和树枝摇动,倒像是有什么活物自糙丛里钻了出来。
文笙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从一旁灌木林中站起来了一个陌生男子。
这人大约有个三十来岁年纪,身穿深褐色的长衣,本来那衣裳料子还算不错,这会儿上面滚得又是泥又是水,不知还能否浆洗成原来的样子,往脸上看眉毛短须都是雨水,头发也淋得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十分láng狈。
文笙看他手里还提着一把散了架的黑色油布伞,心下登时了然:山上风大,这种天气撑把雨伞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难怪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只是这青泥山好天好日的尚且没有人来,看他衣着,也不像附近的村民,这么糟糕的天气,怎么会孤身出现在这里?
“敢问小兄弟,你是在山上住吗?这山,还有这些树可是有主之物?”陌生人望着文笙开口道。
他不急着避雨,先打听这些,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说话谈吐彬彬有礼。
文笙带了三分戒备,同他保持着十余丈的距离,朗声道:“这青泥山确是私产,敢问阁下是什么人,因何冒雨来此?”
那人闻言苦笑了一下:“唉,我就知道。在下凑巧路过此地,见山顶古松聚集天地灵气,竟而招来了雷劫,便想靠近了瞧瞧,没想到雨太大,岩石又滑,没能爬上去反而摔了一跤,不好意思,叫小兄弟见笑了。”
原来这人也是被那一个雷引过来的。
居住在山野,文笙没有特意去掩饰女子的身份,只是这会儿穿着又长又密的蓑衣,盖住了衣裙,这人一时没有察觉,张口闭口以小兄弟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