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这么乱,在与它一江之隔的南崇,却少有人投诸jīng力去关注。
不为别的,南崇朝野局势也十分紧张。
只不过大梁之乱如bào风雨都在明处,而南崇眼下却像河中暗流,地下岩浆,发作在即,却还勉qiáng维持着平静的假象。
几月前陈贵妃顺利诞下了皇长子,天祐帝梁禧欢喜非常,封赏了贵妃的父兄,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皇长子满月,梁禧宫中设宴,英武将军吴魁酒后无状,私下里诅咒皇长子,被人检举后获罪下狱。
英武将军这个职位非常要紧,掌有兵权,时常进出宫闱,陪伴在圣驾左右,皇城禁军皆由他和忠武将军齐肃调度。
吴魁出自吴家。是吴德水的人,出了这等事,梁禧表面上非但没有怪罪吴德水,还好言安慰一番。
接任吴魁的人也姓吴。
姓吴归姓吴,却是吴氏旁支,此人名叫吴长宗,是江审言夫人江吴氏的堂弟。
吴长宗早已成家。同姐夫江审言私jiāo很好。
江吴氏嫁给江审言之前。她这弟弟便已在军中,这些年因为江审言的关系水涨船高,跟着沾了不少光。没想到此番得天祐帝破格提拔,一跃成了正三品的武官。
若说在这件事上梁禧的态度还比较隐晦,冬月里他以吴丰遇刺后需得修养,嘉通府尹一职不能长期空悬为由。商议太师吴德水给长子换了个闲职,安排与陈家有姻亲的丁群接任。众臣子如何还看不出来,皇帝这是受够了太师吴德水的掣肘,想要收拾吴家,给皇长子扫平道路了。
南崇都城嘉通。
江审言府上。
之前空dàngdàng的门客院落而今十分热闹。
非但住着云鹭和童白霜。还有后来的卞晴川、王七以及付chūn娘一行。
付chūn娘带了不少亲信,这些人跟着她从邺州到江北,而后招安去了奉京。又投到离水,一直忠心不二。很不容易,这次来南崇,付chūn娘放不下他们,索xing一起带来。
院子里都住满了,宣同方四人在外头另找住处,正好他们对江审言颇为发怵,不想住得太近提心吊胆。
王十三没同大伙住在一起,江老夫人做主,给外孙在后宅单独弄了个小院儿,离着她近。
腊月天屋里没生火盆,开着窗户,屋里屋外一样冷,连哈出去的气都像白霜一样。
江家派来服侍王十三的小厮穿着棉袄站在门口,冻得不停跺脚。
王十三坐在chuáng边,呲牙咧嘴道:“快去看看,燕老怎得还不来?这半天一动不让动,我这脖子僵得都快抽筋了。”
小厮答应一声,听他在里面嘀咕:“这鬼天气,太他妈热了。”
小厮暗自咋舌,这两日变天,北风呼呼的,天寒地冻,陆少爷就穿了件单袍,前襟大敞着,这样还嫌热呢,这是多大的火啊,怪不得大人老催着他成亲,啧啧。
王十三这住处按他要求布置得很简单,桌椅衣柜,这是必须得有的,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双人大chuáng。
虽然文笙在大梁那边很忙,可也说不定过两日qíng况有所好转,她有了空闲,过来瞧瞧自己呢。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王十三还是毫不犹豫地要了张大chuáng。
这会儿他就坐在chuáng上,对面是一人高的铜镜,往铜镜里一看,就照见他头顶、脖颈明晃晃cha的全是金针,打眼一看跟只刺猬似的,很是吓人。
这些金针是燕白cha上去的,他叮嘱王十三不要乱动,然后拔腿就走了,到这会儿足有两刻钟,还不见他回来。
小厮不一会儿回来,道:“陆少爷,那疯子刚又发作了,燕老神医在给他瞧病,老爷也在。”
疯子指的是付兰诚,白云坞的丹药所剩无几,付chūn娘和王七带他来求医,江审言看在外甥面子上收留了他们,这些日子燕白没少费心思,但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
王十三闻言,趿了鞋子下地,道:“我去看看。”
小厮连忙拦他:“少爷,您这一头的针……”
“没事,我不碰它。”王十三僵着脖子,上半身保持一动不动,开门一溜烟地走了。
付兰诚也被安置在后院,离王十三的住处不远,一来燕白对他的怪病十分感兴趣,想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时时观察,再者,每到他发作动静太大,前院人多口杂,很难瞒住外头。
王十三耳音敏锐,一进院子就听着“唔唔”连声,应是付兰诚被堵住嘴还不肯罢休,正在拼命挣扎。
王十三听着这动静不由地心生感慨,舅舅家的人不知道付兰诚在大梁武林的威名,称呼他“疯子”,付chūn娘的爹当日可是威震大梁十二州的一条好汉,没想到这么轻易被区区一颗丹药放倒,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免叫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他推开房门,就见付兰诚手脚带着沉重的镣铐,铁链缠身。被牢牢绑在一张石chuáng上,嘴里塞着布团,怒目圆睁,青筋凸起多高,神qíng看上去十分狰狞。
为了方便诊治,付兰诚的头发全都被剃去,光溜溜的脑袋上扎了几根针。
这针可比王十三头上金针粗长得多。头顶几处要xué刚放过血。鲜血淋淋看着颇为瘆人。
都这样了付兰诚还不消停,两腿不时用力,挣得铁链“哗啦啦”响。伴着一股骚臭之气,他又失禁了。
燕白和江审言站在chuáng前,神色透着凝重。
狄氏兄弟目不转睛一旁守着,生怕付兰诚力气太大。挣断铁索bào起伤人。
王十三抬手捂住鼻子,道:“我的娘欸。这样子了,燕老您也治不好他?”
燕白见王十三进来,才想起他那些针还没拔,叫他坐下。一边取针一边道:“这是老夫生平所见最歹毒的毒药,想去除这毒瘾很难,非一朝一夕之功。恐怕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一辈子都要受它影响。”
“这么厉害?不是说还有一些丹药,先拿颗给他吃啊。”
燕白神qíng严厉:“不行,这种药越吃越是泥足深陷,无法回头。”
取完了针,王十三活动了一下脖子,觉着放松多了。
付兰诚这模样,看出燕白有些束手无策,王十三受不了这氛围,道:“你们忙,我走了!”
燕白没搭理他,到是江审言随王十三出了屋,关切地道:“感觉如何?可能做到平心静气?”
王十三连连点头:“能啊,我这脾气不知道有多好。你安排的怎么样了,我可是连卞师父都给你请来了,快着点,赶紧动手,忙完了我好回去。”
“回哪里?你就在这里安心呆着,你外祖母年纪也大了,前些日子你不在,总是念叨你,你就不能在老人家跟前多尽尽孝?”江审言瞥了他一眼。
这次回来,王十三按他的吩咐把胡子留了起来,大胡子一遮,想从他这长相联想到陆氏兄弟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可不行,我媳妇还在大梁呢,这次来完全是为了帮你,外婆那里你只管放心,我这半道捡回来的怎么也亲不过你这亲儿子。”他到是不放过一切刺激江审言的机会。
江审言冷笑:“那是自然,外孙外孙,多个外字,心就野得收不回来。我叫你留下是一片好意,免得你回大梁去,听到那些瞧不起你骂你的话,失去理智忍不住发疯。”
江审言这话可不是凭空臆造,付chūn娘、王七护送卞晴川来到江府,王十三自然要热qíng招待,仔细询问这段时间大梁尤其是文笙的qíng况。
付chūn娘惦着旧过节,有意要看王十三笑话,一点也没隐瞒,把最近大梁关于王十三和文笙的谣言好一通学。
王十三素来心大,对别人怎么骂他都不在乎,偏偏这一回,却钻了牛角尖。
要是别的也就罢了,关系文笙,他其实心里一直是有些自卑的,觉着自己配不上对方。
付chūn娘带着三分蔑视的眼神和那些话就像大锤子一样重重击在他心上,叫他觉着既委屈又惶恐。
他拼命回忆着和文笙一同过江,拜月台斗乐以及到南崇的这一路,是这样么?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ròu,趁人之危,文笙迫于无奈别无选择,才接受了自己?
他一方面觉着文笙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她并没有把世俗礼法看在眼里,绝不会委屈求全,一方面却又隐隐觉着若当初过江的时候不是机缘巧合,云鹭留了下来,那后面这一些美好的回忆都不会存在。
结果纠结之下当天晚上他的《明日真经》就出了岔子,若非燕白出手,说不定已经走火入魔。
故而江审言这么一提,王十三便哑了火,道:“不说了,和你争得什么劲,反正我要早早回大梁,你看着办。我陪外婆去!”
江审言望着他宽厚的后背,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紧锣密鼓的准备,都告诉这小子计划正月里发动,将太师吴德水和其党羽一网打尽,这小子竟连一个月都等不及。
王十三去陪江老夫人只是借口,他被外婆抓着试了一通过年的新衣裳,好不容易脱身去了前院。
一晃又快过年了。
上一个chūn节是文笙陪他过的,是他这辈子过的最开心、最有意义的一个年。
不知道她在离水过的好不好,越到年节,越是想得厉害,觉着归心似箭。
王十三在前院和王七等人胡侃了一通,又比划了两招,这才克制住莫名其妙的不安,连王七都觉出来他今天不对劲儿来,奇道:“十三你是屁股底下长糙了么,这么神不守舍的?”
正说话间,云鹭匆匆进门,神色凝重,招呼王十三:“离水急信,顾姑娘和谭梦州顺金山斗乐,出了意外,眼下生死未卜,这是她走前写给你的信,杜先生也有一封信。”
离水和嘉通远隔千山万水,杜元朴送出的信直到现在才到。
王十三神色大变,云鹭只觉眼前一花,手里的信已被王十三夺走。
王十三铁青着脸,低头拆信,偏偏手抖得厉害,折腾良久还是未能拆开。
今日卞晴川不在,余人和文笙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虽然吃惊,却都很有眼色的没急着向云鹭询问究竟。
这时候王十三终于把信拆开,他先看文笙的信,再看杜元朴对于前因后果的解释jiāo待,心里有事,未及细看,一目十行看完,只觉脑袋里轰隆隆作响,眼前发黑,顾不得旁人在后头叫他,拔腿就走,茫茫然出了江府的大门。
这是嘉通的街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风挺大,chuī动着他的衣衫,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王十三手里抓着那几页纸,一气瞎走,不知怎的就走到了钟鼓楼下。
他推开楼门走进去,有几个兵卒过来询问,被他抓着衣领直接丢了出去。
楼里再没有旁人,王十三慢慢走上了三楼。
这一年了,不曾有人上来,窗户前面的桌子还在。王十三也不管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直接坐上去,直勾勾隔窗望着外边的上露园。
过了一阵,他重把文笙的信打开,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一个字一个字的细读。
不知读到第几遍,他再也忍不住,径直躺在桌案上,将那信纸蒙在脸上,很快,薄薄的信纸便被泪水打湿。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
谭老贼死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搭上他的文笙,那么好的文笙,叫他以后,这漫长的人生可怎么办?
说好了同生共死的,没有文笙,他还活着做什么?
不不,他还不能死,王十三“腾”地坐起来,杜元朴也说了,谭老贼不会无缘无故bī着文笙斗乐,是谁设下如此毒计,是谁得了好处?
左右不是姓钟的,就是白云坞那些人。
王十三双目充血,死命攥紧了拳头:苍天在上,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老子不过是一条烂命,就算挫骨扬灰,你们也别想得着好!
第五百零四章 追忆
大梁来信,顾文笙生死未卜,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住江家的人,江审言很快得了信,不禁吓了一大跳。
一方面,他是担心自己的外甥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要说他虽然和王十三相处的时日不久,对他的了解竟然不输于王七、云鹭这些人,另一方面,他也不由暗自惊骇,原来那顾文笙作为乐师,造诣竟然可堪同大名鼎鼎的谭梦州相比。
那姑娘才多大,看着斯斯文文,差点儿做了他外甥媳妇,嫁了王十三那个混蛋,真是人不可貌相。
江审言急忙派人出去寻找王十三,又派心腹即刻动身,前往大梁打听事态发展到何种程度。
出去寻找王十三的家丁转了一圈回来,报说没找着人,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
快到天黑,胡老乘坐一辆马车悄悄回府,马车里坐着他和卞晴川,卞晴川这几日跟着江审言的人早出晚归,行踪颇为神秘,听说文笙出了事,他一语未发,起身独自回了房。
等王十三打外边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天已经黑得透透的。
他没管围上来的云鹭、王七以及一众兄弟,先去见卞晴川。
不过卞晴川刚独自喝了一通闷酒,这会儿差不多都要醉死了,没等王十三将人叫醒呢,江审言那里差人过来,把他叫去了后院。
王十三进门,江审言先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暗暗松了口气,眼下朝中争斗正进行到关键时候,吴太师长期把持朝政,将手伸到后宫。天祐帝忍无可忍,决定要在近期动手将其连根拔除。
若只依靠陈家,天祐帝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敢下这样的决心,还是因为江审言。
江审言向他担保,有办法令林世南和吴德水离心,为他争取到林世南的效忠。而且也招揽到了一批高手。以对付吴家以及安国公府的众多门客。
吴家门下高手众多,最厉害的莫过于戴向的师父高阳老叟。
此老被誉为陆氏双雄死后南崇武林第一人,自持身份。先前太师吴德水亲自相请也只请到了他的徒弟,若非是吴丰遇刺,戴向丢了个大脸,高阳老叟也不会出山。坐镇太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