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他露出尴尬之色。那姓钟的年轻人已经自然而然接上去道:“晚辈钟天政。久闻厉老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当面聆听教诲。”
厉建章不知这两个年轻人底细。打了个哈哈:“太客气了,教诲不敢当。传闻多夸大其词,哈哈,过了今日,不要骂老夫欺世盗名就好了。”
高祁早认得那姚华,知道他是知州大人的远房亲戚,却不打算告诉厉建章,在旁笑道:“老厉你这话可实在是太自谦了,叫我们这些人脸都没地方搁。”
沈德鸿拍拍脑袋,歉意地笑了笑:“正好厉先生带了位世侄过来,你们年轻人多多亲近,旁的不说,这么站在一起,真真是赏心悦目,就人看着就心qíng大好。哈哈。”
说罢,他转头去与高祁商量一会儿的行事。
原来定下这寒兰会之后,高祁便提意要借今日之机,筹集一笔钱款,用来周济白彰等地饱受战乱之苦的老百姓。
两年前东夷人联合海寇进犯大梁沿海,攻入了白彰等地,虽然最后被纪南棠带兵剿灭,却已经给这几州的百姓造成了灭顶之灾。
朝廷也多次派人赈济过,但繁华之地已经变得十室九空,那点钱粮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高祁极力促成此事,是觉着羽音社的成员大多像他一样身家丰厚,出点儿钱不痛不痒,传出去却可以在民众中落个好名声。
至于那些居心叵测,非要凑上来赶热闹的,也要叫他们知道,羽音社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
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沈德鸿自然乐得成全。
他们几个长者一旁商量事去了,剩三个年轻人也不好gān站着。
姚华含笑对文笙拱了拱手:“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他和钟天政都是十七八岁,接近弱冠的年纪,文笙本来便小,一作男装打扮看上去也就刚刚束发的模样,叫一句“小兄弟”自觉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文笙客气回礼:“在下姓顾,在家中排行第九,叫我一声顾九就可以了。”
姚华还待说话,一旁的钟天政突然横cha进来:“咦?莫不是‘频频宴上歌舞醉,问jì可堪抚琴无’的那一位顾九?”
第七十二章 绣花枕头?
文笙不防吃了一惊。
对面这位美少年竟然听说过她,看样子不但听说过,说不定还详细打听过,要不然也不会自己一报顾九的名字,他就对上了号。
可自己除了对方的姓名之外,其它都一无所知。
这感觉叫她莫名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心生警惕。
不过她还是回答了钟天政:“qíng势所bī,非我所想。”言下之意,也就是坦然承认了。
姚华显然也早听说过发生在明河县衙的那件事,他望着文笙,迟疑了一下,竟然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
知道她是明河县衙酒席上写诗的那一位,就自然知道了她是个女子,眼前的竟是位易钗而弁的姑娘,姚华面上微红,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相较之下,钟天政可比他随意多了,低声笑道:“那件事说起来是凤嵩川不地道,活该他丢个大脸。顾姑娘你不必放在心上。”
文笙微微颔首,对方若是不提,她早把那件事抛在了脑后,她现在在意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姚华脸上犹带着些许不自在,同文笙道:“你在那之后便到长晖来了?跟着厉老先生也不错。省得到京里受欺负。凤嵩川那人不说有多坏,只是太过看重门第出身,这样的人京城里比比皆是。”
文笙没想到初次见面。这姓姚的少年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似乎是在……宽慰自己?
会这么说话,这姚华的出身应该不差。
很可能便是京里出来的。
其实现在叫文笙回想,也万分庆幸当时中途生了波折,自己放弃了去京城,才得以拜到师父王昔门下,跟随他学琴。
人的际遇。真是如海上的波làng,起起伏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但她绝不会因此而感激凤嵩川当时的恶意刁难。
“姚公子所言,除了对凤嵩川的评价,其它的我都没有不同的意见。”
姚华似是没想到文笙这么毫不掩饰对凤嵩川的恶感。脸上尴尬之色更浓了。
还未等他说出个什么来,文笙已道:“姚公子想必出身富贵,所以不觉着凤嵩川这样的人有多大危害,媚上欺下,骄横跋扈,不外如此。”
一上来就话不投机,文笙不想继续同他们二人深聊下去,一旁的钟天政仿佛猜到她所想,岔开话题道:“姚兄。你又不认识那凤嵩川,帮他说什么好话?顾姑娘刚来,沈大人的园子修得还挺有意思的。咱们陪她转一转吧。”
姚华闻言松了口气,退后两步让开路:“好,顾姑娘请。”
文笙跟着他俩在沈园里逛了逛,花棚前面是长长的回廊,青灰色的砖瓦石柱透着古拙之意。
回廊之下是池塘,引自庄外的活水。水面粼粼,清澈透明。几株残荷或蜷曲或昂首,萧疏立在水中,叫观者心生感慨。
回廊里也有人,三三两两的,看得出沈德鸿之前已将姚华介绍给不少人认识,文笙不停听到有人喊他:“姚公子,过来一叙。”
每到这时,姚华就冲对方点头而笑,态度温和有礼,举止落落大方,即使是对他怀有成见的人,也很难挑得出什么毛病来。
沈德鸿在亭子里准备了笔墨纸砚,又放了各种的乐器,预备着客人们技痒,好露上一手。
不过正因为今天到场的有不少乐师,大家反到不肯轻易出手,以免被人斥为狂妄。
当真去弹琴chuī箫的,只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以及像他们三个这样的后生晚辈。
钟天政见状笑着同文笙道:“咱们过去瞧一瞧。”
三人拾阶而上,台阶上有人侧身坐着,画纸铺在地上,上面用几块小石子压住,那人正挥毫作画。
文笙离远瞥了一眼,画的应该便是这沈园的假山池塘。
她怕打扰到人家,没有驻足观看,放轻脚步,跟上了钟天政。
姚华走在最后。
这时亭子里突然传来“铮铮”两声响,不知是谁抚动了琴弦,跟着一个声音老大不耐烦道:“我说这位老兄,这里这么多高人雅士,肯定会有人赞同你的奇思妙想,愿意按你说的试一试,你为何总是跟着区区在下?”
“啊,我听着先生刚才和人议论,见解颇有独到之处,想着先生既然也认为乐师手中的乐器就像兵器一样,有长有短有柔有刚,会相互克制,应该会容易接受不同乐器的乐师联手配合的想法……”
先前那人打断他:“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这里有这么多出名的乐师,哪里有我一个无名小卒胡言乱语的份儿。”
“不,不,你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坚持呢?只要你能说服几个乐师同你配合,花时间一起训练,用不了多久,你就不再是一个无名小卒了。”
之前那人已经被纠缠得有些抓狂了:“老兄你做梦还没醒吧,来,我指你看,花棚前面那位有些发福的,是‘cháo汐鼓’高祁,那位穿深蓝色外袍的长者,是‘邺州名琴’厉建章,他们两位都是有名的大家,只要你能说服一个,就自然会有乐师去练那什么配合之法。”
“你说的可是真的?”
“骗你做什么,他们两位素有威信,哪怕说月亮是方的,也有很多人愿意附和。”
对话一停,就听脚步声匆匆,一个人从亭子的另一端下了台阶。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文笙脚下顿了一顿,进了亭子。
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gān瘦老者正手扶栏杆,踮着脚尖向花棚子方向张望。口里还念念有词。
除了这老者,偌大的亭子里还有四五个人在,都下意识离得他远远的,似乎生怕像刚才那人一样被他缠上。
今日这种场合,到场的即使不好好打扮,衣帽光鲜,好歹也都收拾得gāngān净净。唯独这老者,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灰白的头发乱蓬蓬打着结,在脑后用线绳随便一束,身上那件huáng褐色的袍子不知多久没有换洗,前襟还沾着可疑的水渍。
光是这副打扮已经无法叫人产生好感了。偏额上还长了粒花生米大小的黑痣,一张嘴说话,便露出满口的大huáng牙,不怪众人避他如瘟疫,没有人肯好好听他说话。
这老者眼望高祁那边,低声嘟囔了两句,离了栏杆便要往花棚那边去。
“老先生,请留步。”站在文笙身旁的钟天政开口将他叫住。
“咦?什么事?”那老者站定,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适才碰巧听到老先生的那番设想。私以为很有意思,不知老先生能不能详细同在下说说?”
咦,钟天政竟是对这老者所言产生了兴趣?
文笙望望老者。再望望钟天政,邋里邋遢的老者和玉树临风的少年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知那老者刚才明明还做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此时听到钟天政如此虚心求教,却不会所动,先反问了一句:“你是乐师?”
钟天政坦然回答:“并不是。”
那老者当即“切”地一声。翻了个白眼:“不是乐师你添什么乱,和你说了也是làng费老夫的宝贝时间和口水。年轻人。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不是乐师,还不老实呆着,乱出什么风头?”
说完了,看也不看钟天政一眼,径自往花棚那边而去。
错身而过之际,文笙听得他嘟囔了一句:“绣花枕头!”
xing格这等恶劣,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一句不但文笙听到了,连随后的姚华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将脸一沉,便要发作。
钟天政却抬手将他拉住,笑道:“叫他去吧,等碰了壁,自然知道这世上伯乐多不好找。”
姚华望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气恼之色,衷心赞道:“贤弟真是心胸开阔。乐师也不过比普通人多掌握一项技能,贤弟这样,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
钟天政微微一笑:“不及姚兄。换一个人,未必肯像姚兄这样对钟某折节下jiāo。看刚才那长者的态度就知道了。”
他似是全未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轻轻拍了拍姚华的肩:“好了,你我不要互相chuī捧了,叫顾姑娘在旁看笑话。”
文笙见他二人一齐向自己望过来,不得不有所表示,便道:“要这么说,我才是最不济的,我也不是乐师,钟兄这枕头好歹还绣了花呢。”
两个年轻人闻言,一齐纵声而笑。
说话间那老者已经接近了花棚子,但他没能去到高祁和厉建章身旁,这会儿高、厉二人周围聚拢了不少人,沈德鸿指挥着下人就在那株寒兰旁边开阔的空地上铺了席子,放上长几,又摆了很多乐器上去。
高祁坐了首座,沈德鸿主位相陪,客人们开始陆续就座。
很快一个消息传遍了园子,“cháo汐鼓”高祁提议在场的诸位名士为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捐点钱出来,知道大伙出来赴宴不会带着大笔的银子,反正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只需先到沈府管家那里登记上账就行。
沈德鸿作为主人也发了话,他将把那株细叶寒兰送给今日捐钱最多的人,助其慷慨壮举传为美谈。
第七十三章 自荐者和砸场子的
大凡文人雅士,很少有不爱惜自己名声的。
对于高祁的这个提议应者甚众,大家纷纷解囊,很快就筹集起了一笔巨款。
邋遢老者趁这机会凑上前去,试图和高祁说上话。
刚起了个头,高祁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有旁的事,转身离去。
自有随从上前将那老者隔开。
钟天政见到这一幕微微而笑,同姚华道:“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姚兄,既然你我适逢其会,不如也拿点钱出来聊表一下心意。”
姚华点头:“正该如此。”
三人去到登记上账的案桌前。
沈德鸿做为主事人之一在案桌旁坐着喝茶,一旁他的管家面前堆着厚厚的账本,忙得焦头烂额,一大本已经快写满了,几个下仆小心翼翼地守着功德箱。
厉建章的一名随从挤过来,小声提醒文笙:“顾姑娘,厉大家说有他拿出钱来就行了,您无需再另捐一份。”
文笙点了点头,这是厉建章知道她手头儿窘迫,有意关照。
她抬头在众人簇拥的中心找到厉建章,老爷子正同人说话,没有往她这里看,她便也悄声地对那随从道:“替我跟前辈说声谢谢,我确实拿不出什么钱来。不过没有多还有少,我需得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说完了,她没有到沈德鸿那边去上账。径自到功德箱前,取出一张银票丢了进去。
这是她走出离水时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只是一路上有戚琴,后来在山上有师父,这银票就一直没有兑换,票面上是一百两,除了这个。她手头就只剩下一些碎银子了。
文笙这小小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桌案旁边姚华正在劝阻钟天政:“贤弟何需如此。这等事只要心意到了就行,这玉玦既如此重要,你快拿回去,若实在要捐。你说个数目,我先替你把钱垫上。”
众人的目光都因之落在钟天政身上,只见他掌心里托着一块白玉玦,玉玦不大,通体晶莹剔透,上面隐隐有光华流转,一看就不是凡物。
玉玦系以红线,应该是刚自他脖颈上取下来。
既是贴身藏着,对主人而言必定意义非常。
钟天政很固执:“姚兄。我意已决,你不必阻拦。”
姚华无奈,只得随他。
众人看钟天政的目光不觉与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连厉建章都觉着这个年轻人不光有一副好皮相,行事也很有先贤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