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还在说话:“兄弟,你看这付大小姐怎么样?”
另一个人瓮声瓮气道:“我不挑,只要看着不恶心就行。”
这个声音却很是耳生。
“从哪里蹦出来两个癞蛤蟆,给姑奶奶去死!”
一样的喝骂,付chūn娘骂这两人的语气和之前骂王十三大不相同,透着一股狠厉。
那两人一听就听出来,后面那男人因之对前头那个笑道:“你媳妇心思都在jian夫身上呢,只有先杀了姓王的,断了她的念想,她才能正经跟你过日子。”
前面那个应了一声“好”,说道:“那你在这里帮我掠阵,我怕他俩合起伙来打我。”
崖上的王十三“哈”地一声笑,同付chūn娘道:“行啊,请我来一次,帮你解决了两拨。你算是赚大了。”
他只用一句话就安抚住了付chūn娘bào躁的qíng绪。
而这个时候,文笙也终于记起来那个耳熟的声音是谁了。
第八十四章 自悟(粉15+)
在邺州寒兰会上,曾有一行三人冲进沈园寻仇闹事。
带头的乐师名叫卜云,瞽了左目,手中乐器是一串铁铃铛。
而此时叫文笙听着耳熟的正是卜云的弟子,那个使一对铁板,会发出尖锐声音的娃娃脸。
这么说另一个很可能是卜云身边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那个铁塔般的少年当时没怎么讲话,文笙对他的印象仅止于长相和不凡的身手。
卜云师徒那日不敌高祁和姚华,含恨退走,不知去了何处,现在徒弟和护卫突然在这山崖上冒出来,不知卜云是否也藏身附近?
文笙暗暗感觉不妙。
这几人显露本事的时候,她可是在现场亲身见识过,不要说卜云,就是这娃娃脸,一旦拿出他那对铁板,成名的乐师也难以招架,需得是姚华那样高手,羯鼓在手才能将其制住。
而眼下付chūn娘和王十三一旦不敌,宋青势必就要催促自己出手。
就自己这两下子,怎么可能是那娃娃脸的对手?
这可要了命了。
事态发展果然如文笙所料,前面那人施施然上崖来,同王十三、付chūn娘二人的距离还隔着数丈远。后面的娃娃脸已经把铁板拿在了手中,两手互击,“锵”的一声。笑道:“付大小姐,又有男人为你拼命,你就别参合了,一个美人儿,溅上血多不好。”
他话中带着调笑,付chūn娘自然不会听他的,可他的那对铁板随即发出了一阵叫人牙酸的尖啸。目标正是付chūn娘。
付chūn娘这一晚qíng绪起起伏伏,虽然暂时被王十三安抚住了。却是很容易便受到乐声的影响。
她自己也知道,向着王十三匆匆叫了声:“这人jiāo给你了。”避开上崖来的那人,拧身一纵而下,向着娃娃脸径直扑去。
她想要抢在自己被这刺耳的声音控制之前。制住那个讨厌的乐师,毁掉他的乐器。
与此同时,王十三也是身体一动,待他发觉被付chūn娘抢在了头里,只得按她的意思留下来牵制眼前的敌人,口中叫道“反了”,声音里透着懊恼。
那娃娃脸见状发出一声轻笑,身体后撤。
付chūn娘进,他便退。手中铁板不停刮擦,付chūn娘一身武艺,比他要敏捷得多。起落间两人的距离在飞快接近。
黑暗中娃娃脸丝毫不见慌张,甚至还有暇chuī了声口哨,哨音未毕,手中铁板发出了一声尖鸣。
很难形容这声音尖到什么程度,好似要将耳膜穿破,恍惚间再也听不到有声音在响。
文笙但觉毛发倒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半个月未见,这人旁门左道走得更远。偏门更偏,变得越发难以对付。
文笙都是这等反应,一旁的宋青更加经受不住。
他本是跟来监视文笙的,真遇上乐师,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这么两下便被刺耳的尖啸声搞得头晕目眩恶心yù吐,顾不得bào露三人行踪,一把抓住了文笙的手臂,qiáng撑着催道:“快,你快出手!”
话音未落,外边付chūn娘一头撞上了距离那娃娃脸不远的一块大石头,摔倒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宋青这里闹得动静太大,娃娃脸手上铁板未停,口中喝问了一句:“谁?”
文笙一抖袖子甩脱了宋青,对凑过来的云鹭悄声耳语:“抢了闫宝雄跑!”
这是她qíng急之下想出来唯一可行的办法。
她和云鹭大老远跑来,可不是为了帮付chūn娘打架。
两下混战,闫宝雄被制住了丢在一旁没人管,正好可以下手。
云鹭身上虽然有伤,可这节骨眼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依言持着刀自岩石下方一跃而出,不理会娃娃脸“咦”地一声,反身便往崖上扑去。
好在那娃娃脸许是觉着云鹭之前藏身暗处,敌友未明,没有特意针对他,制住付chūn娘之后转而关照王十三去了。
付chūn娘这会儿已不顶事,只剩了崖上的王十三一人对付两个劲敌,胜负几无悬念,云鹭要做的,便是赶在王十三被对方制住之前,抢出闫宝雄。
没人阻拦,云鹭顺利上崖,绕开正jiāo手的两个人,伸手向一旁委顿在地的闫宝雄抓去。
距离不过数尺,云鹭突觉背后风动,连忙向旁侧闪开,就听王十三喝道:“哎呀,偷偷摸摸的,想gān什么?”
云鹭不由地一滞,向后缩了缩,等着王十三和那个小黑塔“叮当”再度打起来,又一次向闫宝雄伸出了手。
谁料那王十三打着架,抗拒着刺耳的尖啸声,竟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云鹭手才刚伸出来,昏暗的月光下一道寒芒斩落,这要是躲慢半步,非被他一刀砍中手臂不可。
云鹭心头一跳,先前在下面看不见,这王十三好快的身手。
只是叫云鹭不能理解的是,他明明能在这刺耳的乐声下撑这么久,要逃的话早逃得远了,结果他非但不逃,还总盯着自己。
若是刚才云鹭躲得慢些,被他砍中,那刀不能及时收回去,他自己的xing命也堪忧。
这人脑子里想什么呢,一个闫宝雄有没有这么要紧?
这时候躲在岩石下面的文笙也急了。
她终于明白,刚才付chūn娘抢先扑向娃娃脸乐师,王十三为什么喊了一声“反了”。
若按王十三的想法。付chūn娘拖住他此刻的对手,由他去对付乐师,娃娃脸之前也绝想不到他能撑上这么久。还真是有很大的赢面。
为什么那尖啸声对他的影响,要大大弱于付chūn娘呢?
是张寄北,那位羽音社的执事曾在王光济那里帮着他训练手下!
云鹭几番伸手,都被王十三拼死拦下,可与此同时,王十三喘息越来越急,接连几次出刀有了偏差。可惜云鹭也受到那尖啸声的波及,没能把闫宝雄抢到手。
对文笙和云鹭而言。机会稍纵即逝,再拖延下去,只能是大家一起死。
文笙深吸了一口气,抱着琴自石头底下站了出来。手指在琴弦上一拨,发出“铮”地一声琴鸣,口中道:“把人给我们,我帮你退敌!”
可王十三真不是那么好糊弄,他一边“呼呼”急喘,一边哼道:“退了敌,人自然是你们的。”
文笙往他那边靠近几步,还待讨价还价,那边娃娃脸已经怪叫了一声“乐师”。莫怪他惊讶,这大半天他耍得开心,哪想到一旁还藏了这么多人。
大凡是乐师。都曾被师长教育过,对敌之时一旦发现对方也有乐师,必须要先将其除去,否则必然自食恶果。
娃娃脸也听卜云如此说过,所以他一看见冒出来个抱着古琴的黑影,哪里还管文笙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登时便自王十三身上分出大半心神。准备先将这个陌生的乐师收拾掉。
文笙就听娃娃脸叫过那一声,跟着满耳都是“吱吱”尖啸,脑袋仿佛被千万根细针穿刺。
首当其冲才能知晓厉害,这等qíng况下,那王十三还能同她一问一答,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文笙紧紧抿着唇,保持着镇定,原地坐了下来,将古琴放在膝头。
说是打肿脸充胖子,终于还是被bī着走到了这一步。
她还记着寒兰会上姚华那阵惊心动魄的羯鼓,自忖换她来无论如何也敲不出。
怎么办?
古琴对上这古怪的铁板,本已不占优势,更何况她只领悟了那么一鳞半爪,连支完整的对敌曲子都弹不出来,还根本算不上是个乐师。
文笙将心一横,故技重施,左手按弦取音,推出、爪起,右手弹拨宫弦,大指一托一劈,便是接连两声,在尖锐的啸声中显得那么突兀。
娃娃脸到底年轻,遇上这等怪事,不禁为之停了一停。
遇上这样一个有好奇心的对手,对文笙而言,比之前对上huáng荟荪要容易应付一些,只是这一次没有戚琴那样一个高手为她冲锋陷阵,文笙只能依靠自己。
文笙改取第二弦,二弦属金为商,琴声铮铮能决断,左手带起,右手中指一剔一勾,又是两声。
娃娃脸若是跟一个正常点的老师,他会知道文笙这时正处于乐师最开始的摸索阶段,一般而言,谁也不会舍得叫自己一方的乐师这时候独自对敌,放任其自生自灭,但若对敌时一旦遇上,一定要赶紧打断,将对方扼杀在萌芽中。
因为若是放任不管的话,你不知道他最后会领悟出什么东西来。
可这娃娃脸偏偏跟的老师是卜云。
他是卜云落难之时在山里捡到的,练的又是这样的偏门,靠的乃是天赋,全无基础可言。
所以他不知道那些,见到文笙这样单个音不停地往外蹦,他只觉着滑稽可笑。
“哈哈,这等乐师,我还是第一回见。你这是弹绵花呢?啧啧,和你这样的冒牌货jiāo手,真是胜之不武。罢了,送你一程吧,好歹弹得不怎么滴,胆子挺大。”
他说笑间手中铁板刮擦个不停。
可与此同时,文笙手下的琴声也越来越密集,渐渐要连成一片。
第八十五章 大音希声
“叮叮咚咚”的琴声越来越密集,渐渐连成一片,并且有了曲调。
在空旷的山野中显得那样清晰,即使是夹杂在尖锐的噪音中,也叫人无法忽视。
云鹭有些吃惊,他觉着这曲调特别得耳熟。
在哪里听过呢?按说他听过的古琴曲并不多,只偶尔听王昔和文笙师徒两个弹起,多半过耳即忘,绝不会熟到这般程度。
就好像前段时间,有谁曾在他耳边长时间地反复弹奏过。
旋律简单明快,只有很短的一小段,文笙由头弹到尾,随即很自然地反回去,重新接上另一遍。
啊,云鹭想起来了,是戚琴。
前段时间他伤重不能下chuáng,戚琴每每来医馆看他,稍有空闲,就会坐在chuáng榻边,拿胡琴反反复复地拉这一小段曲子,嘴里随之哼唱,久而久之,他也跟着记了下来。
他跟随戚琴这么久,还从未见他这么专心致志地研究哪一支曲子,这曲谱得自于那姓huáng的细作,戚琴将之戏称为伐木曲,又说其中很可能蕴含着巨大的威能。
但是戚琴始终没能将其参透。
顾姑娘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突然弹起它来?
文笙什么也没有想,她的脑袋这会儿已经完全地放空了。
“伐木叮当”很短,节奏欢快好记,加上这段时间戚琴在研究它,师父王昔也在研究它。等到了长晖,厉建章也是昼弹夜弹,整天在文笙耳边响的都是这一首。真是熟到不能再熟,所以到这时候,一旦她什么也不想,就下意识地把这支曲子弹出来了。
它出自神秘莫测的《希声谱》,多少乐师在高祁家中一起研究过它,不解其中真意。
有人说《希声谱》故弄玄虚,是不知何人同天下乐师开的一个玩笑。也有人说这曲谱是道高深的谜题,只有解开谜面。方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但文笙这时候就是规规矩矩在按照那原谱弹奏,一个音也没有错。
这是一支在伐木中所作的曲子。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伐木许许,酾酒有藇。伐木于阪。酾酒有衍。
这是前世《诗经》里对伐木所做的形容,孤独的伐木者,远离尘世的喧嚣,他可快乐?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大约很少有人会有文笙这样的经历和感触,这一年间她跟着王昔,在青泥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亲手挥动着斧头,伐下的木材不知几许。这其中自有大快乐,非心无杂念者不能体会。
山野间劳作之时,天特别清。糙特别绿,四季都有可爱之处,刮风很好,下雨也不错。
虽然常常会有汗水混着泥巴沾满脸颊,心qíng却变得说不出得畅快。
所以文笙弹奏这支曲子,看手法好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七弦叮当间却洋溢着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欢快和热qíng。
此时何止是那娃娃脸,就连山崖上正jiāo着手的那三个也都是满心震惊。
趴在石头上的付chūn娘“嘤咛”一声。睁开了双眼。
她人虽然醒了,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觉着心qíng很好,好似chūn天来了,她躺在家中后园的花架子底下,身上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不想动弹,空气里好像还飘着一阵甜香,那是娘亲最拿手的玫瑰百合苏,因为她喜欢,娘亲便不嫌麻烦,隔三差五地下厨,亲手做给她吃。
那几乎是付chūn娘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光。
幸福,甜蜜,安稳。
娃娃脸不是没有同人jiāo过手,就是那天在寒兰会上他被姚华以羯鼓击败,碰了一鼻子的灰,那也不是现在这种奇怪的感觉。
没有冲击对抗,没有压制和被压制,甚至他都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手里的铁板照敲不误,发出的声音依旧尖锐难听,但是他却发现,方才还涌动在自己心头的那股杀意不见了。
如同雪遇骄阳,融化,蒸腾,到最后不留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