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府的管家出来招呼,说是大人中午便被人请去了孤云坊,估计要吃了晚饭才回来,这会儿也不知道喝醉了没有。
李曹“啧啧”两声,道:“老大人真是雅兴。”
杜元朴又打听府里谁人同去,那管家言道两位孙少爷都陪着一起去了。
符良吉的两个孙子大的叫符咏,小的叫符鸣,兄弟两个都没有成亲,杜元朴常来,深知这两个年轻人平时游手好闲,不做正经事,最喜欢结jiāo三教九流的朋友,一起模仿乐师的言行,附庸风雅。
偏偏符良吉对同朝为官的儿子横竖看不顺眼,对这两个孙子却是十分喜爱。
他出去赴宴,一呆就是大半天,还带上了两个小的,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文笙的事十分紧急,不如这会儿赶去孤云坊看看。
杜元朴于是笑道:“要不然咱们现在过去,给老大人问个安,顺便叨扰一顿酒席。”
文笙听到孤云坊的名字觉着有些耳熟,只一沉吟间便想了起来,当日陈慕供述他便是在这地方结识了那姓huáng的东夷人,而后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百事通”们没有提及,也不知孤云坊到底是个什么所在,莫不是一家秦楼楚馆?
李曹显然也想到了陈慕,笑道:“我还当去年出了那码事,孤云坊会受到牵连关上一阵,到底后台硬,老板手眼通天,竟是什么事也没有。”
“也是进出的权贵和乐师们太多了。这当口,去的人肯定更多。”杜元朴感慨了一句。
听他二人聊了一阵,文笙才恍然。
原来这孤云坊非她所想,乃是一处不管达官显贵还是乐师文人们都爱前往的风雅所在。
最初孤云坊只是一处会文馆,规模也不大,专门建了给墨客骚人们三五小聚,谈文说艺。
但它实在是太会选地方了,开张没多久,就在相隔一条街之外,朝廷大张旗鼓开始修建玄音阁。
等玄音阁建好,一条街该拆的拆,该平的平,孤云坊便成了距离玄音阁最近的消闲去处。
因为有些乐师闲暇时会过去小酌两杯,达官贵人们纷纷效仿,去孤云坊写诗作画、弹琴chuī箫一时成为奉京风尚。
到达孤云坊时,正是天将huáng昏。
文笙站在街口,先往长街的对面看,不远处便是天下闻名的玄音阁,沿街有兵士把守,高墙阻隔了外人窥探的目光,夕阳将那些楼宇殿堂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尤显神秘。
而在长街的这一边,大约距离半里多路,车马如织,人声鼎沸。
孤云坊经过多次扩建,在原来的会馆四周又建起五座阁楼,呈梅花状散开,中间飞檐勾连,亭台相通,雕梁画柱,迈步其中,常常不经意间一瞥,便会发觉工匠的奇思妙想,着实手笔不小,且下过一番真功夫。
文笙头回来,李曹也是一年到头难得进一次京,杜元朴抱着酒坛在前面带路,进门先问侍者:“司马符大人在哪边?”
侍者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一看杜元朴和李曹的打扮,便知来者不凡,谦恭回应:“符大人在雁行阁,小的带三位进去。”
文笙三人跟在侍者身后往里走,突听得前方不远处有人招呼:“哎呦,凤大人,您可是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冤家路窄(粉55+)
文笙循声望去,一眼便望到对面阁楼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文笙擅画,观察力记忆力都十分惊人,更何况对面这个人曾于一年之前恶毒地刁难过她,为了摆脱此人的纠缠,她不得不步行跋涉了上百里路,最后还病了一场。
若不是恰好遇上戚琴和云鹭,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这样的对头,她怎么会忘记?
数丈开外的阁楼上,一个长相凶悍的彪形大汉大步流星走到招呼他那人面前,伸手亲热地抓住了对方的胳膊,笑道:“贺先生相召,凤某怎敢不来?”
这个人,正是凤嵩川。
凤嵩川身后,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低眉敛目,手捧瑶琴跟着他亦步亦趋。看样子阁楼上的风要是稍微大些,便有可能将她刮走。
这个仿佛影子一样跟着凤嵩川的女子,是曾在明河县席上和文笙斗画的孟蓁。
文笙脚下不由地顿了顿,悄悄唤了李曹一声,使眼色叫他注意那边楼上。
宴请凤嵩川的是一位中年文士,穿着鸦青色的绸缎直身长袍,腰系碧玉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贵,显是家境极好。
李曹显然也认出了凤嵩川,嘴唇微嚅,没有作声。
很快凤嵩川进了阁楼,文笙等人则跟着侍者去了东边相邻的雁行阁,两下里几乎是错身而过。
此时由中间会馆里突然bào发出一阵响亮的哄笑喝彩声,其中还夹杂着“咚咚”鼓响。
孤云坊号称风雅之地,很少有这么喧闹的时候,杜元朴奇问:“这是何人在宴客?”
侍者面露苦笑:“是程国公。”
杜元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面露了然之色。
程国公李承运的母亲是先帝长女荣嘉公主,十分得先帝疼爱,她对几个弟弟一视同仁,都十分爱护,建昭帝与她虽不是一母所生,自小却受了她不少照顾,所以登基之后待她也与旁的兄弟姐妹不同。
李承运是荣嘉公主的独子。从小便是个会享受的主儿。如今年近不惑,依旧每日变着法子地玩。
雁行阁里酒宴正酣,宴请符良吉的是忠勇伯连玉和。
符连两家的护卫守在门口。一幅百无聊赖的模样。
杜元朴隔三差五地上门,符家人都认识他,那护卫见他带人过来,连忙起身招呼。叫三人稍等,进屋去禀报。
符良吉和连玉和两人已然喝得半醉。忠勇伯一把年纪,散发赤着脚坐在席上,正在击鼓而歌,符良吉两个宝贝孙子在一旁鼓瑟相和。
符良吉摇头晃脑。哼着小调怡然自得,闻听下人禀报杜元朴带人过来,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笑道:“哈哈,元朴来了。快叫他进来,元朴善饮,老连,别耍酒疯了,我介绍个真正懂酒的人给你认识。”
连玉和充耳不闻,晃着脑袋将口中那句唱词唱完,方将敲槌一丢,指了符咏符鸣两个哈哈大笑:“你们两个不行,全都不在调子上,连累我老人家唱错了好几处。”笑完了才想起符良吉适才的话,瞪眼道:“你说谁,谁来了?”
此时杜元朴已经当先进来,身后跟着李曹和文笙。
因为纪南棠的关系,李、杜二人对符良吉十分尊敬,连带对与他jiāo好的忠勇伯也是敬重非常,进门便要大礼参拜。
符良吉伸手拦住:“快起来,你俩来得好,今日出来便是寻欢作乐,太一本正经就没意思了。”说着打量了一下后面的文笙,问道:“这位是……”
杜元朴便向他报上了文笙的姓名、来历,重点提了提文笙在离水以一幅画诈得陈慕认罪,揪出东夷jian细的事。
他一说符良吉就知道了,眼前的顾文笙就是当日写诗骂得凤嵩川颜面无存的那位姑娘。
“都别站着了,自己找地方坐。”符良吉这会儿酒也醒了,知道李杜两人没有急事不会带着个姑娘家跑到这里来找他,手捻胡须,突然瞥见文笙手里还拿着个纸卷,和颜悦色问道:“你这又是画的什么?”
“请老大人过目。”文笙将画打开,放在了桌案上,未等再说话,一旁的忠勇伯“咦”了一声,伸长了脖子看过来,赞道:“好画。画得真不错,这是……这个人有些眼熟。”
文笙退后两步让开了地方,符良吉眼神不大好,凑得很近,盯着那画看了一阵,皱起眉头:“这幅画着墨不多,动作传神,神态如生,也算是上乘之作了,唯一可惜的是有几处落笔稍嫌仓促,画画的人好像很急,心不静啊。”
他只评画,却不提画上的人。
文笙心下暗急,她不摸这符良吉的脾气,不好贸然开口,只得将目光投向了出主意的杜元朴。
杜元朴笑笑,去拿了座上二人的酒盏,拍开他带来那坛酒的泥封,将酒斟满,先拿了一盏两手递向符良吉:“两位大人,尝尝我带来的这坛酒。”
他一将话岔开,文笙便明白,杜元朴的意思是这会儿不是说这事的好时机,叫她等等,呆会儿酒喝高了,气氛热络起来再说。
只是他们三个能等,符良吉能等,连玉和也坐下来喝酒,这屋子里却有旁人等不了。
符咏跳过来,“哇”地一声,指了那画叫道:“这画的不是谭老国师的宝贝金孙么?”
众人一齐向他瞧去。
顶了这么多目光,符咏颇觉不自在,搔了搔脑袋,道:“我说的不对?我见过那谭瑶华一回,这看着就是嘛。二弟,你来看看,简直活脱脱一般无二,就像是要从画上走下来一样。”
杜元朴微微一笑,接着他的话道:“没错,就是他。顾姑娘有急事想要寻他,只是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符咏笑了一声,飞快地扫了文笙一眼,颇有些想看好戏的模样。
这小子显然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符鸣也过来挨着兄长看了看那画,说道:“谭瑶华这会儿不在京里吧,我前两天还听谭家的人说他怕是要等到下个月初才能回来。”
下个月初,那就是专门回来观看玄音阁收徒选拔的。
现在才刚十一月的下旬,算算还有十几天。
文笙不由自主就皱了皱眉,什么也不做gān等着从来不是她做事的方式,看来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谭瑶华身上,还需得想办法从别处入手。
就在这时,忠勇伯家留在外边的侍卫在门口禀报,说是凤嵩川凤大人来孤云坊赴宴,听说两位老大人也在,专门带着姬妾过来拜会。
众人一听凤嵩川的名字齐齐便是一怔,而后向着文笙望来。
文笙这才知道,原来方才两厢隔着数丈远,又是楼上楼下,凤嵩川还是发现了自己。
这分明是杀过来问罪来了。
文笙微微冷笑,不去招惹那厮,那是因为她急着救师父和戚琴,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多生事端,并不代表自己就怕了他,见面就需绕着走。
她不想叫凤嵩川知道自己在找姚华,伸手从桌子上将那幅画拿起,卷成纸卷收好,这时候凤嵩川不等招呼已经到了门口。
“哈哈,连世伯,符老大人!”
他高大的身躯迈步而入。
凤嵩川早年曾经护卫过谭老国师,又得建昭帝看重,加上文武大臣们都知道此人脾气不好,眦睚必报,若无必要,谁也不愿招惹他,就连忠勇伯连玉和此时已经喝得醉醺醺了,见他进来仍很是客气地起身打了个招呼。
符良吉面露笑容:“嵩川来了。”一瞬间好似变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看到了自己喜欢的晚辈。
凤嵩川拱了拱手,大马金刀坐下,符家两个少年过来见礼。
凤嵩川的品阶远较李曹、杜元朴二人为高,他两个都是聪明人,心中虽然对凤嵩川不满,却不愿落人口实,也随着行了个见过上官的揖礼。
凤嵩川对着李杜二人代答不理地摆了下手,扭过头去客气地和符咏符鸣说话,叫他们不必多礼。
文笙看向门口,孟蓁虽然一同跟了来,却没有进门,规规矩矩在外边垂手而立,琴也没有带来。
这一年间,看样子她跟着凤嵩川日子不好过,瘦成了一把骨头,身上衣裳颜色素淡,更显憔悴。
仿佛感受到文笙的目光,孟蓁随即抬头望过来,眼神与文笙一触,脸上竟然闪过了一丝恨意。
文笙有些错愕,但她此时没有空理会一个姬妾对自己何来的怨气,大约是因为跟了凤嵩川,所以对自己当众讽刺他那件事感同身受吧。
这半天凤嵩川不见她过去行礼,反而盯着孟蓁看,这更叫他想起了当日明河那一幕,忍不住当先发难:“咦,我当是谁,这不是那位一心要入玄音阁,却连为首阳先生扶一扶灵都不肯的顾姑娘么?”
文笙转回头来,向着凤嵩川一拱手:“凤大人,明河一别,将近一年未见,不知一向可好?”
只这一句话,便险些将凤嵩川气个倒仰,一向可好?奶奶的,好个屁。
随着这小贱人那首“频频宴上歌舞醉,问jì可堪抚琴无”的题画诗越传越广,不少同僚看到他都目露异样,他带回孟蓁也成了笑柄,连带着他一看到孟蓁便联想起当日那回事,对她提不起兴致来。
这一回,顾文笙这小贱人进了京,不用他专门去找,她就自己送上门来,若不能将她收拾服帖了,他就将凤字倒过来写。
第一百零五章 荐书难求
文笙接着又道:“听大人适才所言,却是误会在下了。当日我为首阳先生扶灵,自明河到何家渡口,三日步行数百里,后来实在体力不支,在何家渡口一病不起,若不是遇到古道热肠之人援手,帮我请医救治,早化为一具枯骨,也就无缘再见到大人了。”
这事和忠勇伯连玉和没什么关系,故而他想开口打个圆场,见状在旁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误会解开了就好。”
文笙适才这番话口气淡然,话语间听不出什么怨气,可落在凤嵩川耳朵里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冷笑了一声:“巧言令色,怎的旁人都好好的,只有你一病不起?”
他以为以顾文笙素来之qiáng硬不逊,混淆yīn阳,又为世间的女子鸣不平这等等作为,绝不会承认自己不如旁人。
谁料文笙闻言唇角露出了一丝淡淡地自嘲,随即便微带着诧异回答:“回大人,因为我是女子,女子天生在体力上便要弱于男子,何况与我一同步行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只我一人不支病倒,有什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