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得到了某种暗示,丽姬两只手臂开始随着那鼓点儿前后摇摆,腰臀也开始款款摆动,幅度越来越大,然后她突而单腿向前小跳、跺脚、甩臂。一连串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做下来。身上的铃铛响成一片。
这是一种与大家以往所见全然不同的舞蹈。
奔放中带着几分狂野。
丽姬全不在乎这舞蹈有些动作看上去难登大雅之堂,自顾自徜徉在鼓声里,如鱼得水。跳到忘形处,竟然停了下来,弯腰拽掉了脚上的绣鞋。
穿着白色绫袜的一双玉足,在红毡上合着鼓点轻快地踩踏。
这时候的丽姬。就像是一只不被尘世束缚的鸟雀。
比起之前的心不在焉,她这会儿显然完全投入到了舞蹈当中。
席上众多被无视了的客人微张着嘴。反应不能,大驸马、二驸马偷偷去看主位上的李承运,却见他毫无愠色,含笑望着丽姬。仿佛兴致盎然。
杜元朴也很惊讶,他悄声同文笙道:“顾姑娘,我好像见过这种舞蹈。”
文笙闻言向他那边倾身过去。以手掩了口,悄声道:“当真?杜先生你快好好回忆一下。在哪里见过这种舞。她好像与生俱来就会,不知跳过了多少遍,同刚才那一段不大相同。我觉着她不肯说话的原因就在这里面。”
杜元朴凝目沉思,他也只是方才一瞬间模模糊糊有那么点印象,要想记起来,还真不那么容易。
安陆侯世子鼓掌捧场:“丽姬姑娘跳得真好看。”说罢,扭头问跪坐在他身后的舞姬,“这么热闹,你怎么不上去跳一跳呢?”
那舞姬闻言有些迟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向着主位望去。
李承运注意力都在跳舞的丽姬身上,根本未理会她,一旁的二驸马笑道:“我看这舞也很简单,都上去一起跳嘛,人多了还热闹。”
两位驸马是今日的贵客,他说话,李承运不可能置之不理,挥了下手,舞姬们纷纷起身,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丽姬,举手投足模仿着她的动作。
众人都觉着,这丽姬跳舞跳得这般开心,一旦鼓声停歇,必定会开口说话,李承运给大伙出的这个题目,显然是要被米景焕解开了。
只是敲了一通鼓,就得了国公爷的一座马场。
不过人家是乐师,本就得老天爷厚爱,旁人羡慕不来。
场上跳舞的人一多,又都是同样的舞步,似曾相识的场景,就埋在记忆深处,杜元朴“啊”地一声低呼,他想起来了。
“顾姑娘,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十几年前我大梁往西有一个小国叫做含兹。说是国,其实就是一个部落,人不多,住在糙原里,以放牧为生。当年我陪同将军曾经过去一次,他们部落的人夜里便是围坐在篝火旁,喝酒,摔跤,跳这种舞。”
文笙对这些事qíng所知甚少,悄声问:“那这含兹后来呢?”
“他们被相邻的部落入侵灭了国,我那次陪将军去,也是因为这个,当时含兹的王向大梁求助,圣上便派将军去同他们谈一谈出兵的条件,还未谈拢,东夷突然进犯东海,圣上便把将军急召回来,含兹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杜元朴回忆道。
“那先生可记得当日有没有见过这丽姬?”文笙虽然问出这话,心里却没抱着什么指望。
丽姬若是含兹国的人,当时不满十岁,还是个小小孩童。
果然杜元朴道:“这如何能记得。”
场上鼓舞仍在继续,文笙看了两眼,仔细打量丽姬,同杜元朴道:“烦请先生好好回忆一下,详细和我说说这含兹国的事。”
鼓声咚咚,节奏渐缓,米景焕敲了这半天的鼓,看样子想要停下来了。
丽姬是否会开口说话,他又能不能赢了赌局,马上便要见分晓。
“咚!”一记重槌,击在堂鼓正中央,发出低沉的回响,鼓声由此止歇。
击鼓颇耗体力,动用妙音八法又耗jīng神,这通鼓持续的时间不短,米景焕一气敲下来,颇觉疲惫,而丽姬胸口也在剧烈地起伏,一样累得不轻。
喘息慢慢平复,可该说点什么了吧?
堂前一片静谧,最先说话的反到是李承运。
“累坏了吧,快点过来歇歇。”
丽姬向着李承运走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仿若想起什么瑟缩了一下,飞快地回去找了鞋子穿上,这才脚步轻快地重又走向了李承运。
这就完了?
米景焕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叫举座沉浸在热qíng欢快的鼓声当中,更让丽姬异常痛快地跳了通舞,竟还未得佳人开一次尊口,她不会真的是个哑巴吧?
经过米景焕这一通折腾,众人的士气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场上不管是勋贵还是乐师,一个个仿佛霜打的茄子,全都蔫了。
李承运见状笑道:“好吧,本国公再给你们点时间想想,实在不行,就老老实实地认输。”说话间一挥手,众舞姬复又开始轻歌曼舞。
二驸马凑趣:“你那马场看来不会易主了,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李承运摇了摇头,在席上握住了丽姬的手,深qíng款款道:“若能令她开口说话,一座马场又算得了什么?”
米景焕坐回原处,闭目冥想不语,谁来搭讪都不理睬,显然还未死心。
大驸马沉吟了一下,笑对李承运道:“其实我今日还特意请了一位能人来,就在外边等着,想叫她给咱们助助兴。不过有你这么大手笔的赌局在前,我看大家也无心再看别的了。”
“当真?连你都要赞一句能人,定不一般。快叫他进来。”
“你肯定也听说过,便是素娥馆新近聘请的女先生妩大家。”大驸马脸上闪过得意之色。
这下李承运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不是不肯当众表演?”
大驸马嗤笑了一声:“整天同一帮歌jì呆在一起,教她们唱些靡靡之音,还有什么可清高的,自抬身价而已。我稍使手段,她不就来了?国公爷还是太过怜香惜玉了。”
李承运笑了笑,没有反驳。
大驸马打发侍者出去唤人,笑道:“巧了,丽姬姑娘不想说话,这妩大家却是位运用声音的高手。若是她一会儿运气够好,能够打动丽姬姑娘,引得她开口,你那马场可要给我。”
他们jiāo谈的声音不高,此时满堂俱是舞乐之声,离得稍远,便听不到他二人说了些什么。
杜元朴只见李承运和大驸马jiāo头接耳几句,大驸马便把侍者打发了出去,不禁有些担忧,问文笙道:“你到底如何打算的?依我之见,不管有没有把握,找着机会先上场试一试,就算不成,好歹露上一手,给郑国公留个好印象。”
文笙自忖这等场合,又有米景焕等数位乐师在座,她能称得上“露一手”的,肯定不是抚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即使是书画之道,也不敢说这些客人里面就没有qiáng过她的。
李承运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再等一等。”她悄悄回答杜元朴。
这时候大厅的门被再度拉开,侍者禀道:“驸马爷,您请的妩大家到了。”
屋内舞乐声随之一停,很多客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齐齐往门口望来。
就见一个衣着朴素的青衣妇人低头站在门外。
第一百零九章 歌与画
这位妩大家到奉京的时间不长,除了曾进宫参加过几回宫宴,并不曾抛头露面,出现在这种场合献艺。
在场不少权贵听说过她的大名,却未曾得见真人。
就见她穿了件青色的曲裾深衣,领口袖口镶着白边,梳着如意高髻,身上有限的几件首饰不过是银制的钗子耳环,看上去虽然朴素,到也整洁大方。
仿佛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她抬起头往屋子里望了一眼。
在场很多人脑袋里不由地出现了一个词:半老徐娘。
这妩大家看脸竟已是年近四旬,肤色有些苍白,眼角爬着细细的皱纹,五官只能算是平庸,这样一个女子,年轻的时候尚算不上有多好看,更不用说已是年华不再,这么大的年纪。
在座不少人登时有些兴致索然。
剩下的则是听说过她的名声,心中好奇。
大驸马当着面还算客气,道:“妩大家,快请进。”
那妩大家看到这么多权贵在座,脸上闪过一丝彷徨,在侍者的引领下迈步进了屋,来到李承运和大驸马等人座前,裣衽行礼,恭声道:“妩娘见过诸位大人。”
这句话低沉悦耳,竟然像足了适才的dòng箫声,座中米景焕猛然抬起头来。
李承运长眉一挑,赞道:“妩大家果然名不虚传。本国公宴客,难得大驸马把你请来,便请给我们大家露一手吧。”
妩大家谦卑地道:“雕虫小技,不敢称大家。”退后两步,便要往众人中间去。
“且慢。”大驸马将她叫住,介绍了依偎在李承运身旁的丽姬,又说了说适才的qíng形。道:“妩大家,本驸马刚才可同国公爷夸下了海口,能不能行,端看你的本事了。”
妩大家深深望了眼丽姬,躬下身去:“妩娘定当尽力而为。”
她想了一想,又请求道:“方才听到席上有舞乐声响,还请命舞姬们依旧起舞。”
既是想看她显露绝技。这点请求李承运自是挥手便允了。
舞姬们复又奏起箜篌琵琶。轻舒广袖,在场中翩跹而舞。
大驸马笑对李承运道:“若是不看见人,只听她这声音。是不是叫人很难拒绝?”
这话里明显带着嫌弃妩大家外貌的意思,颇为伤人,李承运没有接话,妩大家也好似全没有听到。站到了一众舞姬中间垂眸敛容,酝酿qíng绪。
舞姬们所弹的这一首宴乐曲前半段节奏舒缓。曲调华丽,很适合轻歌曼舞。
妩大家倾听完一小节,忽而抬起头来,张口发声。没有歌词,声音婉转明丽,如一道箫音加入到这首乐曲里。那么得恰到好处,听上去浑然天成。
这妇人看上去其貌不扬。一开口却令在座所有人都收起了先前轻慢的目光。
李承运不禁动容。
一旁的丽姬也抬起头来,隔着面纱怔怔望着妩大家。
文笙也有些呆怔,奉京不愧为大梁国都,能人异士云集,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先后见识了米景焕的箫鼓,丽姬的舞以及这妩大家的歌。
而她却要想方设法在这么多人中间脱颖而出。
若能从李承运这里拿到一纸荐书,下一场的玄音阁收徒选拔,竞争无疑更为激烈,她将要面对的是全大梁的俊杰英才。
直到这会儿,妩大家的歌声还未脱离众人的想象。
试想她长得貌不惊人,能有这么大的名声,又是大驸马特意请来的,技艺必定不凡。
抱着这样想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先入为主之下,在座不少人觉着她的声音虽然动听,比之米景焕那真正的箫声还是有所不及,这般下去,绝无可能令丽姬为她开口。
可就在这个时候,宴乐的那支曲子进入到了中间一段,节奏渐渐欢快,妩大家的歌声突然一变。
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酷似dòng箫的歌声还在,可乐曲中又夹杂了女子低低的叹息,含混不清的呢喃,以及引入遐思的呻吟。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场中舞姬纷纷羞红了脸,以袖掩面,吃吃低笑,举手投足间变得说不出的妩媚诱人。
这,这可真是……
座中很多脸皮薄的少年郎开始坐立不安,长义侯家的小公子面红耳赤,手脚似是都没有地方放。
文笙着实没想到,这妩大家竟然当众哼唱起了这种不闻一字的*之曲。
偏看她脸上一本正经,神qíng十分投入,似是根本不觉着有何不妥,也是,她什么艳词yín曲都没有唱,只是哼了哼曲调,其它的,尽皆出自于座上众人的想象。
大驸马显是对此早便心中有数,轻笑了一声。
李承运兴致盎然,先前与丽姬只是两手相握,这会儿已改为揽住了丽姬的纤腰,手在她腰上轻轻抚摸。
丽姬靠在他怀里,姿势看上去十分亲密。
席间有人坐不住了,冲着穿梭身旁的美貌舞姬动手动脚,只是看着上座几个没有表示,才没敢放胆扑上去。
李承运见状笑笑,对身旁的两位附马和几个侯爷道:“今天这般qíng形,是承运准备不周,这些个舞姬,诸位有看上的,只管带走。”
又单独向二驸马道:“你姐夫是始作俑者,咱不管他,公主那里,我帮你说qíng。”
二驸马连连摆手。
李承运“咝”地倒抽了口气,握住了丽姬掐在他腰上的手指。
丽姬“哼”了一声,李承运大喜,凑脸过去:“宝贝,说句话听听?”
丽姬如若未闻。
有了李承运等人的放任,此时场上更加不堪。
先前学狗叫的安陆侯世子看上了一个长相甜美的舞姬,以酒壮着胆,跳起来扑过去。
那舞姬一声娇呼,向后便躲,安陆侯世子今日确实喝得不少,脚下有些踉跄,一时竟未追上。
那舞姬见状不再害怕,笑了一声,脚下轻盈,几步退到妩大家旁边,往她身后一躲,避过了安陆侯世子。
这一男一女绕着妩大家追逐,妩大家竟然熟视无睹,哼唱故我。
杜元朴十分不自在。
他这会儿颇为后悔带着文笙来这种地方,只想起身走避。
早听说皇亲贵戚们私下的宴会声色犬马,十分离谱,没想到今日就赶上了,他还带了个小姑娘在身边。
还未等他有所决断,一旁的文笙站了起来。
场面混乱喧闹,她这会儿在座位上说话,上座的李承运几人根本无法听到。
文笙只得踩着红毡,穿过追逃打闹甚至搂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经过妩大家身畔,向着上座几人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