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九小心陪衬着:“不过铺里的伙计说他没官学大夫的药方,所以没敢卖给他,这袁州城大大小小的药铺我都打听过了,没一家是出手给他了的。”
“要当真买到了,你我还能站在这里?”她遽然一咬牙,几乎要把一口贝齿咬碎,“我好心好意放他一条生路,他倒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说,他这是准备毒谁呢?栩儿……”
她猛地一惊,浑身寒毛竖起,像只因护崽而炸毛的母猫,下意识地摩挲着长长的指甲。
吴九扶稳她:“栩少爷宅心仁厚,从没招惹过他,夫人别怕!”
“虽说我朝一贯不主张大兴嫡庶之说,但上下规矩总是有的,保不齐他会不会怀怨在心。”
她越想越怕,直接给吴议扣上个善妒的帽子:“前几日长安来信,张起仁博士已经来赴袁州,他怎么着也算吴家入谱的少爷,难保不会在这事上动心思。”
“就凭他那有命生没命养的娘?”吴九替夫人狠狠啐了九泉的旧主一口,“他比起咱们栩少爷,那是鱼目比明珠,不自量力!既然他心肠如此歹毒……”
“不如……”他悄悄窥一眼江氏的眼色,“老奴去禀明老爷,请他做个决断。”
“没凭没证的,就凭咱们空口一番话?”江氏冷呵一声,唇角抿出一个肃杀的笑,“你去,捡个好日子把我屋里的好东西送给议少爷,咱们吴家好歹是有门有脸的人家,他想要,还能短了他的?”
吴议拿一凶一缓两剂药方熬着,这三个月刚柔并济的猛药下去,总算褪掉三五分病症,长了半点斤两。
新长出的皮肉撑起薄薄一张面皮,勾勒出明眸秀目的一张脸,绣刀似的眉头一挑,挑破往日里那身羸弱不堪的病气,透出一股刃尖般锋利的冷意。
到底是刚拔高个头的少年人,从皮到骨都窜着新生的锐气。
吴议信手拂过平滑如镜的一盆清水,望着慢慢散开又敛回的几圈细纹,破碎的人形已不是百日前破败的样子,病火烧空的眼瞳重新泛出光彩。
命运又给了他一条活路。
问题是,这条路又要往哪里走?
他是个繁体字会认不会写的现代人,更遑论作什么八股文章,科考铁定是死路一条。
要简简单单地耕田种地,只怕这副身子也不济事。
他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能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就算成不了杏坛圣手,提个小秤称称药,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并非难事。
他正低头思忖,便听见门口笃笃一阵扣门声。
吴九不请自来地推开门,客客气气地问了声好。
“议少爷,您今日精神头不错?”
他眼睛虽小,眼神却不漏一颗灰尘,早望见吴议微弓的背影,上头细长一条脊柱顶起一缕菲薄的衣衫——仍旧是瘦,却不像往些日子,一块块椎节都历历可数。
吴九心下称奇,嘴上一声不吭,趁吴议没转身的瞬间,把袖里青花水纹的药瓶悄悄搁进他壁柜下的缝隙里。
他这人担不起大事,心眼却小得精明,吴议这个病架子自然没力气挪动壁柜,到时候只消禀告老爷,人赃并获,还不愁不把他赶出家门?
他早已拟定吴议的死路,眼里透出得意的笑,却在吴议回转身子的刹那收回心底。
——这还是当日那个病恹恹的小豆芽吗?
面前的少年像裹了张丹青墨意的画皮,从眉梢到唇角都是画笔工出的细致隽秀,瓷白的一张脸上悬着清冷一丝笑意,如和风细雨里一阵猝不及防的春寒袭面。
活脱脱是从他娘的模板翻出的样子。
吴九莫名吓得腿一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议少爷,您,您已大好了?”
吴议肃然扫他一眼:“我好不得?”
这道森冷的目光倒把吴九抽醒,那一位是一贯的弱不禁风,从不在下人面前摆高架子,若不是江氏不除之后快不休的狠厉,他原本没想下狠手。
谁知道菩萨似的一个人生下个厉鬼般的儿子,缠了吴府这么些时日不说,还要回春返阳,继续为非作歹下去了!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老奴这就走。”
不待吴议多问,他慌忙择了个由头,打着趔趄逃离这座荒凉的别院。
吴家大宅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吴绩被贬谪回袁州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
快半轮岁月了,从贞观到总章,从太宗到当今圣上,好像都已经把他这个袁州刺史彻底遗忘在了这片天高地远的水米之乡。
他等累了,也老了,白发多过黑发,皱纹爬到眉头。数十年风雨磨砺出的一身硬骨被揉进温柔乡里,碎成白白软软一身肥肉。
他老得开始不喜欢照镜子,但很愿意对着自己的嫡子,从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照出自己昔年英俊逼人的模样。
张起仁算算日子也快到袁州了。
他把吴栩召到面前,挤出一个慈眉善目的笑:“《神农本草经》都背熟了吗?”
“背得九成熟了。”
青年抬头笑了笑,显然已经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好。”吴绩欣慰地颔首,“张起仁博士最推崇的医经就是这一本《神农本草经》,你回头再把经注都通读一遍,必能得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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