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们都退了下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桓凛与司马焰了。桓凛走到了司马焰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为何要这么做了?这般时候死了,早已没了前朝旧帝的气节了。你要死,就该在朕破城的那一日死。”
司马焰木然地看着他,他的声音很低,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我看到阿盏了。”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恍然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容貌一如初见时的模样,正微笑着看着他。
桓凛的脸色猛然变了,一股血气直冲脑海,他差点没忍住,直接走过去掐断了司马焰的最后一口气。
就算死了,他也在这里等他吗?而他呢?自他死后,他甚至鲜少入过他的梦!他本来想谢盏死了,司马焰活着,谢盏便是他一个人的了。如今司马焰也要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嫉妒在他胸中滋生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压抑住那种眩晕感。
“他怎么可能等你?他已经死去多日,早就去投胎了!”
“你果然杀了他。”司马焰的眼皮垂了下去,脸上灰败的颜色更甚了,“桓凛,你太狠了。”
“司马焰,你夺人所爱,便不狠了吗?”桓凛道,“你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谢芝兰?”
司马焰瞳孔猛地瑟缩了一下,气息越来越微弱,已经讷讷不成言了。他不敢死,便是无颜去见谢芝兰吧。
当年谢盏与桓凛qíng投意合,确实是他夺人所爱了。在被关在这里的许多日里,他想了很多事,他确实错了,他活着无言面对谢盏,死了也无颜面对发妻。而如今谢盏也死了,他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他们二人呢?
然而,纵使他不敢,纵使他无颜,他也没有选择了,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窗外站着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了。那本来白衣翩翩的男子变作了粉色衣裙的女子,正朝着他伸出了手。
“桓凛,你会后悔的。阿盏那般爱你,你便这样害死了他……”
最后,司马焰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了,桓凛听着他这句话,只觉得是嘲讽,司马焰死了,都不忘恶心他。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chuáng上的人已经彻底断了气,他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桓凛不想再看他一眼。
桓凛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台阶下,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正仰着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神中带着漠然。小男孩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他身后,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来。
当年桓凛攻破建康,司马焰的成年孩子皆死在了他的刀枪之下,唯有幼子,司马焰以命相护。桓凛看清了那孩子的样貌,表qíng微微变了。
太像他了。
——阿盏,你自幼时起便是这般沉闷的吗?
——是又如何?你若不喜便离我远些。
——怎么可能不喜欢?无论怎样,只要是阿盏,我都喜欢。
桓凛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了身:“你是司马荫。”
小男孩听到他唤他的名字,不由看向他:“阿父……”
“你阿父死了。”桓凛道。
小男孩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眼神中似迷茫,又似全懂了,却没有太多的悲伤与难过。
“你跟我走吧。”桓凛道。
小男孩的嘴唇已经咬得发白了:“你可以帮我打一个人吗?”
“打谁?”桓凛问道。
小男孩指着不远处的人道:“他总打我,还不给我饭吃。”小男孩说着便将自己的袖子撩了起来,上面漫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
那奴仆脸色突然变了,连忙跪了下去,眼神却偷偷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的脖子瑟缩了一下,眼神中却带着坚定。
“奴欺颍川王世子,拖出去杖毙吧。”桓凛淡淡道。
那人脸色完全白了,早没了往日里嚣张的模样,一直朝着小男孩求饶。小男孩漠然地看着他。他最终被拖了下去,哀求声连绵不断。
小男孩的眼神依旧漠然,却朝着桓凛伸出了手。
桓凛将他抱了起来,走出了颍川王府。
他的脑海中依旧回dàng着那句话。
——“桓凛,你会后悔的。阿盏那般爱你,你便这样害死了他……”
此时,他突然有了一种扭曲的期盼,若真的如司马焰说的那般,那就好了,阿盏若真的爱他,那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仍然在支持饭饭的小天使们~【鞠躬】
妹子们节日快乐(≧▽≦)
☆、第030章 招魂
chūn末夏初,天气已见炎热,窗外的树木显得格外浓密翠绿。
宋砚正躺在竹子编成的chuáng上纳凉午休,只穿着里衣,腰带解了,衣服散落开来。有些人穿着衣服,便如同一个文雅的公子,脱了衣服,便露出qiáng健的肌ròu来,那架势一点不比那五大三粗的武将差。宋砚便具有这样的潜质,可以粗鲁的优雅着。谢盏在台阶上坐着,根本不想去看他,而是抬头看着那湛蓝的天空。
“你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谢盏吓了一跳,心中默念了一遍宋砚看不到他,才安下心来。宋砚便那般散落着一头的黑发,自有一番风流不羁的气质,在他身边坐下,也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很蓝。”
他活着的时候未曾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只有死了才这般认真注视着天空星辰、花糙树木。天空很蓝,他心念一动,不由得去看宋砚,便看到他俊朗的侧颜。他的睫毛很长,那张脸偏柔和却无丝毫yīn柔之气。他这样的样貌在建康城是十分受追捧的。
宋砚仰躺了下去,直直地望着天空:“这样就像蓝天盖在自己身上一般了。”
谢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躺了下去……然后就看到黑漆漆的屋顶。
宋砚突然笑了:“你是不是躺下来了?真好骗。”
谢盏:“……”
谢盏连忙坐了起来,用背朝着宋砚。
时间流逝,天渐渐黑了下来,宋砚入眠,而谢盏却没有睡意,便在窗边坐下。
“阿盏。”
他突然听到有声音在叫他,那声音熟悉而陌生。
谢盏转头,便看到元熙帝站在他的身后。他穿着一身紫金色的华服,墨玉冠束发,露出英武的眉眼和硬朗的面容,一如很多年前的模样。
谢盏突然有些懵了,呆呆地看着他。
元熙帝是真实在自己面前的,但是却又似隔着千山万水,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谢盏怎么都想不透。
“阿盏,对不起。”他的脸上充满了愧疚。
谢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阿盏,愿你来世安稳,愿你来世不再遇见我,再见。”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极为复杂的东西,似痛苦,又似不舍,然后最后都化作了决绝。
谢盏再看去的时候,眼前哪里还有元熙帝的身影。
他应该在颍川王府中,他前几日还见过他的,所以刚刚必定是错觉吧。
谢盏再陷入沉睡前,仍是这般想的。
有些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人都是格外聪明的。谢盏就被宋砚的聪慧吓了一跳。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装了水的杯子。宋砚手中拿着一本书帖,上面写了许多字。
“若是我指着的字是你的名字,你便推翻这杯水吧。”宋砚道。
谢盏的目光不禁落在他翻开的那页纸上,盏字赫然排在第二位。谢盏默默地将手放到了身后,宋砚聪明,但是他并不蠢。
宋砚将上面写的字都指了一遍,面前的水却毫无动静:“我以为我指第一个字的时候,这水会倒。”
第一个字是‘岚’字,是他挂在清岚院中的女子的名字。
“清岚若是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她能摆脱了我,此时已经不知道魂归何处了。”宋砚有些自嘲道。
“……”谢盏突然有种庆幸的感觉。谢盏确实是想推的,但是他忍住了,此时证明他果然忍得对。
宋砚将他写在书帖上的字一个一个划掉,最后也只剩下一个字了。谢盏看着那唯一剩下的‘盏’字,心qíng变得无比微妙起来。
“这里待的可是有些无聊?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宋砚道。
于是谢盏便跟着宋砚来到了皇宫中。这对于谢盏来说是一切痛苦滋生的地方,即使无聊,他也不想来这皇宫中晃dàng。
宋砚带着谢盏去了御花园,还未一会儿,便遇着一众女子游园。那些女子身上穿着各色的衣服,环肥燕瘦,样貌各有特点,却都是一等一的女子。而众人之中的粉衣女子最为出色,正是这后宫之主,皇后何锦。
谢盏并不想见到她,而何锦已经看到了他们,抛开一众女子,走到了宋砚的面前,眉宇之间带着娇羞的笑:“宋大人。”
谢盏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样貌与清岚院中画上的女子有点像。
宋砚对着何锦弯了弯腰:“皇后娘娘。”
皇宫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宋砚终于有了收敛。
宋砚的目光落在那一众美人身上。何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些是谢、王、庾、郗家的姑娘,各个都是国色天香,本宫瞧着好,要给皇帝纳妃呢。宋大人觉得如何?”
她脸上声音里全是笑,但是眼中却无甚笑意,看着宋砚的眼神还带着祈求与依赖。
谢盏早就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不一般,他不由得去瞧宋砚的反应。
“纳妃的事,陛下和娘娘瞧着好便好了。”宋砚道。
宋砚明显在装傻,何锦的脸色微微变了,不过她的脸上很快恢复了笑意:“宋大人说的是。”
两人分道扬镳,走到无人处,宋砚对着虚空之中道:“你可还满意?”
谢盏:“……”看到何锦吃瘪他虽然开心,但是宋砚这话说的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似的。
“我做事全凭开心,即使被利用也不觉得什么。”宋砚道。
何锦做的一切,他果然都知道。所以他此时的意思便是不高兴被何锦利用了。
宋砚在宫中晃悠着便一不小心晃悠到了太极殿前,太极殿的门紧闭着,看似一切正常,谢盏却感觉到了怪异。
一股压抑的气息落在他身上,他耳边似有絮絮叨叨的声音响起,一个笼子正朝着他悄悄打开。谢盏觉得十分不舒服,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而宋砚站在那里,他走出一段距离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谢盏的目光落在他的腰间,恨不得将玉佩从他身上抢夺过来。然而,他始终是游魂,虽能短暂的时间能碰到东西,却拿不走东西。
“宋大人,陛下有事,不便见客。”李得清守在殿门口,对着宋砚道。
宋砚眯着眼睛看了太极殿顶部的天空一会儿:“风起的怪异,带着yīn凉的yīn气,这里面……在招魂?”
李得清只垂着脑袋,不说话。
谢盏却懂了,桓凛在招他的魂,所以他才觉得有一股力量将他吸向太极殿。
“只是不知是司马焰的魂,还是谢盏的魂。”宋砚这话是对着谢盏说的。
李得清笑道:“宋大人误会了,陛下是感染了风寒,不便见客罢了。”
谢盏的脑海中却全是宋砚的那句话。
元熙帝已经不在了吗?所以他昨晚见到的也并非虚妄了。
元熙帝死了啊……他心中酸酸麻麻、空空落落,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
“看来是谢盏的了。”宋砚抓紧了腰间的玉佩,转身便离开了。
太极殿内殿。
还清上人坐在那里,身周摆着八支蜡烛,中间以香纸祭着,他盘腿坐着,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似咒语一般的东西。
一阵风chuī过,那八支蜡烛全灭了。
“陛下,没有反应。”
桓凛的心中说不清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所以是已经去转世投胎了吗?”
还清上人迟疑了片刻:“也许。”
罢了,去投胎了,司马焰便再也寻不到他了。
桓凛站起身,朝着偏殿走去,握住那人冰冷的手,一只手则描摹着他的眉眼。
那天夜里,桓凛早早地便入了眠,他依旧不曾入梦,倒是司马焰在他梦里不断出现,七窍都流着血,yīn气森森道:“桓凛,你会后悔的。”
“阿盏那般爱你。”
第二天起来,桓凛的脸色难看了许久。司马焰的声音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到最后,他的心中竟也隐隐有了一些莫名的期盼。
下了早朝后,桓凛便去了谢盏以前住的地方。那府邸很大,每一分修建的都十分用心,然后久置不用,已经生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桓凛从未进来过,却像是知道谢盏的卧房在何处一般,很快寻到了那个院子。院子里的摆设都是他的喜好。
桓凛直接去了他的书房,里面的装饰简单素雅,虽然蒙上了灰尘,却也看出了主人的喜好。
桓凛站在门口,恍若看到他坐在桌案后面,点着灯烛,正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桓凛走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了,空落落、冷清清,已经没有丝毫人气了。
桓凛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拉开了最近的抽屉,却看到里面堆满了泛huáng的纸。
桓凛随手抽出一张,字迹是谢盏的,当看清里面的内容时,他的眼神突然像钉在上面一般,再也移不开了。
☆、第031章 入梦(一)
自谢盏旧日的府邸出来,桓凛的思绪一直是浑浑噩噩的。那是一些废弃的信纸,有些撕成了几片,有些则揉成了一团,里面的许多墨迹也已经晕开了,但是仔细看,都可以看到同一个开头—桓凛亲启。
那是谢盏的笔迹,是谢盏写给他的信,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没写完而扔在了一边。再仔细看的话,有些信之间的差异只是措辞不同,仿若他一封信写了无数遍,最后只得了一份成稿,而其余的都扔在了这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