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yù|望总是喜欢得寸进尺。当望着阿盏冰冷的尸体的时候,他便盼着阿盏能够活过来,而当阿盏真的活过来的时候,他便想着能回到最初相识的样子。
陈太医和桓凛一起坐在房间中,房门紧闭着。
皇帝不说话,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陈太医简直坐立不安。这种时候,皇帝的心腹也是不好当的。
皇帝不开口,陈太医自然不会主动开口,便眼观鼻鼻观心。
“阿盏会恢复记忆吗?”
陈太医的肚子第三次咕咕叫的时候,桓凛终于开口了。陈太医松了一口气,虽然这问题很难答,但是他至少看到了可以吃饭的希望:“陛下希不希望他恢复记忆呢?”
这个问题,桓凛刚刚就在心中问了自己许多遍。
现在的阿盏,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对他本能的厌恶外,至少肯乖乖地呆在他的身边,若是阿盏恢复记忆了,怕是一天都不愿意在他身边多呆吧。
然而,看着如一张白纸的阿盏,他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就算阿盏在他身边,他有时也会觉得心中空dàngdàng的。
“陛下,这世上的事都是事在人为的,陛下想清楚了,办法也自然会有的。”陈太医高深莫测道,只盼着桓凛早点放他去吃午饭。
“那有办法能令阿盏不再那般厌恶我吗?”桓凛问道。
……他是太医,总觉得和皇帝坐在这里谈论如何讨好心上人的事有些怪怪的。
陈太医搜肠刮肚才道:“陛下做些他喜欢的事。”
皇帝若有所思。
阿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醒来的时候脑袋是一片空白的,别人唤他的名字也各种各样,有公子,有‘阿盏’。他虽忘了很多事,但是基本的教养没有忘,很多人都可以称‘公子’,所以那‘阿盏’便是他的名了。
那些人他都忘记了,然后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厌恶的,另一类则是陌生的毫无感觉的。而前者,唯有那被称为皇帝的人,后者就很多了,如今站在门口,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他的小孩便是其中的一个。
小孩看着他醒了,连忙走了过来,将他的鞋子摆正方便他穿,然后退后站到一边,便眼巴巴地看着他。
讨好的意味太明显了。
他是失忆了,却不是傻了,自然看得出这个小孩的小心思。在第一次看到小孩时,他本是有些喜欢这孩子的,而小孩的那些小心机则让他将他归到了后一类。
阿盏翻身下chuáng,将鞋子套进了脚里。
小孩的眼中闪着亮光。
“你原谅我了吗?”司马荫鼓着脸问道。
“你有什么错?”阿盏问他。
“我不该把你当成宠物藏起来。”司马荫嘟囔着道。
他没有说话,还是披着外袍便往外走去了。他总觉得这小孩的教养有些问题,若是他来教养,必定要养成一个翩翩公子……阿盏发现自己想歪了,将那些思想赶了出去,脑袋又恢复一片空白。
阿盏走出了房间,在这院子中四处走着。这院子里的宫女太监都已换成皇帝心腹,知道他的身份,他去哪里,都不会拦着。他便盲目地走着,走到一处的时候,突然听到琴声响起。那琴声令他驻足,那般熟悉,仿佛他听了无数次一般。
他不自觉地跟随着那琴声而去,推开那木制的栅栏,便看到一身锦袍的男子坐在树下,面前摆着一架琴,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那琴上,轻轻拨动着,琴曲从指间流泻而出,透出一股浓重的悲伤。他的手指与一般的文人不一样,生着一层厚厚的茧,那双手是该握刀握剑的,而不是如文人一般弹琴的手。他的手法很生涩,却也磕磕碰碰地将一首曲子弹了出来。
阿盏便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当一曲终了的时候,他的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一个空。
阿盏的眼色暗了下去。
桓凛将手收了回来。他内力深厚,这一曲又弹得磕磕碰碰,心思已经飘了起来,早就知道阿盏已经来了。他本是为了讨好阿盏,奈何这手不是拨琴弦的料,勉qiáng才弹到了结尾。一曲完结,他才用最平静的目光去看阿盏,尽量减少其中刻意的成分。
阿盏看他的眼神果然有些不同。
桓凛面上看不出来,心中是有些期待的。阿盏喜欢琴,更喜欢这些稀有的曲谱,他特意避过了《凤求凰》,挑了另一首阿盏喜欢的古琴曲。
只盼着阿盏能另看他一眼。
阿盏在观察他,他那双乌黑的眼中像藏着一弯水,水汪汪的,是桓凛见过最漂亮的眼睛。桓凛起身,朝着阿盏走了过去。
他将那份辛苦得来的曲谱递到了阿盏的面前,阿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曲谱一眼。
“送给你。”桓凛道。
阿盏接了过去。
桓凛心中一喜。
阿盏看着那曲谱,眼中的异样更甚了,只是那种异样不像是喜爱……下一刻,阿盏直接将那份古琴曲撕碎了,撕成一片片的,看他的神qíng又变成了厌恶与恐惧,那种排斥反而更甚了。
桓凛愣住了。
在他愣住的瞬间,阿盏的身影已经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面前。桓凛看着那一地的碎屑,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阿盏至少待他是不同的,不是对着其他人时的漠然。阿盏厌恶他,又何尝不是记得他?
桓凛只能这般苦中作乐。
然而不过几日,桓凛连苦中作乐的机会都没有了。
开始醒来的时候,阿盏是十分嗜睡的,然而随着醒来的时间变长,以及太医开得药方的调养,他的身体渐渐恢复正常,只是偶尔在深夜里会觉得全身发寒,如同重新躺在那冰冷的chuáng上一般。
阿盏有时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只睁着眼睛看着帐顶许久,才确定自己是真的活了过来。
那高高的宫墙越来越困不住他的心了。
西殿很大,不过几日的时间,他便将整个西殿走了一遍,然后将目光放在了西殿外,更为广阔的空间上。
阿盏即使失去了记忆,也是十分聪明的。他就像蛰伏于暗处的野shòu,不说话,也不与人jiāo流,却偷偷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他发现了桓凛每次有一段时间都不在,他发现那些宫女太监都很怕他。
于是有一日,当桓凛确定不在的时候,他便朝着西殿的殿门走去。
走出这座宫殿。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立即便有人拦住了他。那些人穿着黑衣,看起来有些吓人,但是骨子里还是有些怕他的。
他的目光在这一群黑衣人中搜索着,很快便落到了其中看起来是统领的人身上:“你跟着我在殿外走走吧。”
如果阿盏硬要出去,他是拦不住的。阿盏的这句话反而令他松了一口气。陆青桐答应了他,一边着人去禀报皇帝。
最后,那人给他披上一件黑色的披风,挡住了他的脸,带着他在西殿外走了走。这些路线也是那人特意找出来的,像是为了应付他,因为人很少。这一路下来,他甚至连太监宫女都没有遇见一个。
阿盏依旧像个小动物一般,小心翼翼地观测着四周。
他身边的人突然停住了,而他却没有止住脚步,往前撞了去,便撞到了一个人。
阿盏连忙后退两步,眯着眼睛看着他撞到的人。
确切来说,那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伪装成一棵树的人,那人伪装地太bī真了,差点骗过了那位大内统领。走到近前,陆青桐才发现,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让阿盏靠近的。
陆青桐看着眼前的树人,脸色特别难看。
阿盏看着他花花绿绿的脸,心中划过异样的感觉,似曾相识。
“谢盏!”那棵树也吃了一惊,忍不住叫出了声。那声音又惊又喜,若是要深究起来,还是喜多余惊的。
原来他的全名是‘谢盏’吗?谢是他的姓氏。
阿盏看着那扭动的树一样的人,嘴角忍不住扯了扯,露出一个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中像是盛满了星光,很耀眼。
阿盏发现,他似乎挺喜欢这个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文,更得有些晚了(づ ̄ 3 ̄)づ
☆、第051章 熟人
谢盏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越看越眼熟。
那人本是红红绿绿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探究地看着他,眼中千万种qíng绪涌动着,似有些难以相信,又带着一些激动,最后都化作低哑的声音:“真的是你。”
自谢盏醒来,很少有令他心生喜爱的人,此时见着一个便格外珍惜,不禁抓住了他的衣襟,好奇地看着他。
这个人太奇怪了,跟他醒来后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谢盏一只手便想去摸他的脸,想将那绿色抹去,看看里面藏着的是怎样的一只脸。
陈贺之突然愣住了,这张脸是谢盏的脸,但是眼神却完全不一样了。以往,他总是弹劾他,而他看他的目光是冷漠的、嘲讽的。此时的谢盏,眼中澄澈地毫无杂质,眼神发亮,没有厌恶。但是他知道,这确确实实是谢盏,谢盏没有死……他心中已经不是激动能形容了,不禁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脸……
桓凛匆匆赶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阿盏站在一个花花绿绿的人身边,手抓住了那人的衣襟。阿盏的脸上的表qíng是自醒来,从未出现过的。有些开心,有些好奇,那双乌黑的眼睛泛着亮光。
桓凛觉得,如果他不上去阻止的话,阿盏会直接跟着那人离去。
失去记忆的阿盏并非没有喜欢的人的。
桓凛心中心悸,脸色暗沉了下去,脚步已经不自觉地迈了出去,挡在了阿盏和陈贺之的中间,一双眼睛斜睨着陈贺之,带着煞气:“未得召见擅闯宫中,还是这么一副怪异的样子,陈贺之,你究竟有何居心?”
陈贺之qiáng行按捺住初见谢盏的喜悦,他总不能说是一次陈家老爷子醉酒之后透露了一些事,所以他坐立难安,想来一探究竟。他不是武将,不能偷偷潜伏进宫中,只能用老本行混进来。陈贺之伪装的技能已经臻于佳境,这一路直到西殿的围墙外,竟是无人发觉。当然,再靠近些,便是皇帝的亲卫守着,陈贺之便不敢往里了。
只是他没有想过,这么快便有收获了。
那一瞬间,陈贺之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然后朝着皇帝跪了下去,默不作声。他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错,不如不说。
桓凛看着陈贺之的头顶,一股怒火直冲脑顶:“陈贺之,你这是认罪了吗?鬼鬼祟祟地躲在宫墙外,意图谋害皇族……”
在对上阿盏冰冷的目光时,桓凛的声音梗在了喉咙口。
他知道阿盏与陈贺之本是不容于水火的,他记得,阿盏说过,自他死后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也记得,陈贺之是阿盏入狱后唯一替他求过qíng的人。
阿盏什么都忘记了,但是那些爱恨还是记在心中。
然而要他就此放过陈贺之,他心中又十分不甘,最后他听到自己略带疲惫却qiáng装威严的声音道:“陈贺之,惊扰圣驾,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他的话一出,很快就有侍卫上来要将他拖走。
谢盏虽然忘记了过去,但是却并不代表傻了,他走到了陈贺之的面前,与桓凛对峙着。他依旧是不出声,眸中却带着坚决的神色,明显不满桓凛的决定。
他在维护陈贺之。
桓凛还未熄灭的怒火又冒了出来,那不只是怒火,还混杂着酸酸涩涩的感觉:“阿盏,难道你想要我杀了他?”
谢盏的眼睛猛地瞪大,很快明白了桓凛话中的意思,他突然走开了,也从桓凛的身边走过了,直接朝着西殿的偏门走了进去。
桓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迟疑片刻,便也跟了上去。
阿盏生气了。
当他进入西殿,进入阿盏住的院子,他便发现了。院子门被紧紧地关上,他敲了一会儿,小太监才打开了门。
“门怎么关上了?”桓凛问道。
小太监吓得连忙跪了下去:“是谢公子让关上的。”
桓凛愣了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又将门阖上了,才朝着阿盏的房间走去。阿盏的门依旧是关上的,关得紧紧的,这一下,桓凛怎么敲门都敲不开了。
于是,来往的太监宫女便看到那尊贵无比的帝皇像被罚站一般站在门口,不得门而入。
桓凛在那门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有些气闷的。就因为他打了陈贺之五十大板,阿盏便与他置气,到了后来,心却静了下来。阿盏还活着,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便是上天对他的厚爱了。
等太阳落了西山,huáng昏降临时,桓凛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终于离去了。
然而第二天,桓凛便知道了事qíng的重要xing。
——阿盏绝食了!
阿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都没有出来,早膳都送不进去!
先是小太监在外面敲了一会儿门,小太监慌了,便去请了总管,李得清又说了几句软话,依旧是没有动静。李得清是个人jīng,知道里面的人出了什么事,他可担待不起,于是赶紧去启奏了皇帝,皇帝顾不得手中的奏折,便连忙跑来了。
然而,皇帝不见得比小太监和李得清好使,无论他说什么,阿盏都未曾回应一句。到了后来,桓凛有些急了,生怕阿盏发生了什么事,直接撬开了窗户,从窗户跳了进去,便看到阿盏站在窗户下,一双狭长的眸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桓凛下意识地想要跳窗而出。
阿盏生气的时候,不哭也不闹,便那样冷冷地盯着他,无论他说什么,阿盏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盯得他头皮发麻,盯得他的心渐渐冷下去。
桓凛几乎有些láng狈地走出了那间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