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愿意求您呢?”还清上人道。
桓凛突然愣住了。
那一晚,桓凛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军营驻扎在荆州郊野,他悄悄地从军营中溜了出去,一人一马便在小道上飞奔了起来。对于那时的桓凛而言,几百里并不是距离。他是无比欣喜的,一路荆棘也不是困难,因为路的尽头有他想见的人。他走过荒芜的野地,踏入繁华的都城,却无空看一眼那繁华,直奔那旧地而去。
第二个梦,谢盏依旧是一身白衣,那一幕和他策马远去,突然转头,望见那夕阳下站着白衣飘飘的少年的那一幕重合了。他一直前行,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变成一粒白点,突然,他的面前站了一个少年,桓凛紧紧地勒住了马。少年白衣,冰冰冷冷的,脸上的表qíng清淡而茫然。
“桓凛,我想见你。”少年那薄薄的嘴唇动了动,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桓凛感觉到那冰冷湿润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脸上,然后突然醒了。
桓凛想,若是他愿意求他,若是他愿意说自己真心错付了人,那他便饶他一命吧。
☆、第015章 消失
天依旧是黑的,雨已经停了,格外的冷清。桓凛睁开眼,脑海中依旧是混混沌沌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分不清是今夕何夕。
“阿盏呢?”他望着那空落落的院落,院子已经破败,显然已经许久没人住了。他将整个院落都找遍了,却依旧没有找到他的阿盏。
他离开了院落,来到了大街上,寻到了熟人,继续问道。
“谢盏啊,他如今是今非昔比了,自然不能住在那破败的地方了。听闻陛下已经下令,要为他筑建新府了。”
“陛下宠爱他,过不了多久,他就该住到宫里去了。”
“那显阳殿,还真的要一直住着谢家人了。”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他那兴冲冲的qíng绪已经完全熄灭了。他本来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却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般回应。
那时,他本是不信的,若非他偷偷随着他舅父入了宫,看了那一幕……
桓凛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想起,他依旧觉得头晕目眩、愤怒难当。
旧日的许多事,他本是执意不去想的,那陌上青涩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那眼中心中只有他的少年也再也寻不回来,既然寻不回来,那便不要了。他并非那般死缠烂打的人,那时他便想,等他有了天下,还有什么是不能拥有的?
然而现在,那些执意不去想的事,却如同cháo水一般涌现到了桓凛的脑海中,直到天明,他都未曾睡去。
—阿盏,这世上能护着你的唯有我一人。是你不要的,我便容着你看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如今便跪着回来求我吧。
他想着那人认错的模样,想着那人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样子,心中竟腾起一种异样的快感。
桓凛本来想着是绝对不会见那人一面的,但是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如无数只蚂蚁在心窝之中钻着一般,坐立不安,非要去见那人一面方才安心。
他如今已经成了皇帝,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又在害怕什么呢?
第二日,皇帝亲自去了死牢。
晋室南渡,偏居江左,因马产于北地,南晋马匹稀少,士族出行多用牛车。桓凛登基,这种qíng况并未改善。桓凛却不喜牛车,他本不是温润的xing子,擅骑she,对马有种异样的偏执。如非必须,他出行多半选择骑马。
谢盏也在这马上,身边冷风呼呼而过。谢盏对建康城十分熟悉,自然知道这条路是通往何处。
在最初被关入死牢的几日里,他是有些期盼的。他盼着桓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让他委屈几日,待平了民愤,便带他出去。他竟如那死牢中刻下字的女子那般傻,时间磨灭了他所有的期待。
他已经对桓凛没有任何期待了。
罢了罢了,人死如灯灭,他既已死了,就该化作烟尘,这般灵魂不灭,倒是徒增他心中的不甘与怨气了。
他死在那女子的鸩酒之下,天下人都不知他死了,待桓凛发现了,或许坐实了他的死,他便不必魂魄附在这玉佩之上了,终于可以魂归地府。
这是谢盏唯一的期待了。
——
皇帝去死牢的消息传到显阳殿时,皇后手中的茶盏落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茶水也溅了一地。她的衣裙上沾染了水,一向雍容华贵的皇后从未这般láng狈过。
她那jīng致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裂痕,有些慌乱地看向了身边的人。
何勇也慌了,思索了片刻,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不能让他去死牢,我去拦住他!”
何锦瞬间心思百转,连忙拉住了他:“阿兄,不准去!”一边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他去了就会发现了,等追问下来一切都晚了!”何勇想要甩开她的手,却没敢用力,“那个贱人都死了,竟然还翻起这样的风làng!”
“阿兄,莫要心急,等你见了陛下,你又以何理由去拦他?一个不慎,反而坐实了我做的事!”何锦冷静了下来,问道。
何勇愣了一下,猛地甩了一下袖子,又坐回了椅子上:“那怎么办?陛下若是为了他迁怒你我,我也就罢了,最多丢了官,但是阿锦……我不能让你丢了皇后之位!”
“阿兄,我伴在陛下身边七年,没有爱,也有qíng,陛下自然不能废了我的皇后之位。”何锦道。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心中也有种不确定感,或许只是为了安抚何勇,也是为了安抚自己吧。
何勇也冷静下来:“但是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去找阿砚,阿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险境的。”
何锦也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糙:“是啊,还有宋二哥,宋二哥会帮我的。”
“何大人,宋大人给您送了一封书信。”何勇的小厮敲了敲门道。
两兄妹俩对视了一眼,何勇连忙走了过去,打开门,接过了小厮手中的书信,打开看了起来。
信上只有简洁的两个字—妥当。
——
桓凛的马已经停在那yīn森的牢狱之前,阳光初升,曜日灼地,却灼不热那冰冷的牢狱。
桓凛从马上跳了下来,守卫连忙牵过了他的马,他却并未立即进去,而是对着yīn森森的牢狱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种怯意。
一路骑马,桓凛的衣物已经乱了。他理了衣服,目光落在腰间的玉佩上,看了一眼,终究还是将那玉佩收了下来,放在了袖子中。
桓凛踏了进去,谢盏藏在他袖中,却已经感觉到了那股冷意。
桓凛走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狱前,便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衣,一动不动,脊背挺直,但是却看出瘦了许多,白衣显得格外宽大。
那一瞬间,桓凛突然觉得一股血气涌到了脑海中,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早已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本能地想要踹开那牢门,想要冲进去,想要将那人紧紧地抱进怀里。
但是他忍住了。他早已不是十多年前那个没有自制力的毛孩子了,他再也不会如同十多年前那般傻了。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额头上的青筋凸了出来,眼眸有些发红,渐渐的,那红色消失了,他又恢复了那冷冷的气息,整个人变得冷酷无qíng、高高在上。
桓凛的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牢中坐着的人,声音平静,却又似蕴藏着无边冷意:“阿盏,这牢中滋味如何?”
“你身体不好,这牢中还是太过yīn冷了一些,朕在太极殿旁为你修一偏殿,如何?”
“你心心念念的,便不是想要住进那太极殿中吗?”
那端坐着的白衣男人缓缓转过了身,他的头发已经完全散落开来,但是那张脸上的慌乱与眼中的恐惧还是分毫毕现地展现在了桓凛的面前。
当看清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桓凛的眼睛猛地缩了一下,心中那种报复的快感猛然退却,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怒气。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帝皇的威严,几乎咬牙切齿道:“谢盏呢?!!”
作者有话要说: 妹子们元宵节快乐(*  ̄3)(ε ̄ *)
☆、第016章 玉碎
当看清牢中白衣人的样貌时,谢盏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腾了起来,一种无名的恐惧很快蔓延全身,他简直如同堕入冰窖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方才回过神来,有了可以思考的能力。
有些事,不是死了便能无所畏惧的,除非他无所牵挂。谢盏这一身,是命薄之相,无亲无故,但却是仍有亲近之人的。
朔风跟在他身边十三年,是唯一亲近的人。
牢中坐着的竟是朔风。
他似乎掉入了一个yīn险狠绝的yīn谋之中,那些人,竟连死人也不肯放过。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贴身小厮,这样很容易令人产生一些猜测,而任何一猜测,都足以让朔风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够狠绝。
他不能让朔风死。
谢盏冷静下来,看着朔风。朔风这段日子瘦了许多,脸上带着疲惫沧桑,但是那双眸子依旧清澈透亮。他似乎很没察觉到自己陷入多么危险的境地。
刚刚桓凛震怒,他先是吓得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直接扑了上来,抓住了桓凛的衣角,哀求道:“桓将军,不,陛下,求您放过公子吧。公子没有做过您说的那些事啊!”
“陛下,这几年来,公子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您回来。”
“这几年公子受了许多苦,很多人都污蔑公子,欺负公子。”
朔风的话简直是雪上加霜。
桓凛又怎会在意这些呢?桓凛愤怒,不过是因为死牢中唯一的犯人跑了罢了。
果然,桓凛甚至没有看朔风一眼。他的神色十分怪异,就像愤怒到极点,却又压抑到极点,面容变得扭曲起来。不过他这次的愤怒是不动声色的,只余眼神中的狠戾。
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来临。
chūn意盎然之时,建康城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死牢中唯一的犯人逃脱了,皇帝震怒,当场便杀了几个看守犯人的狱卒,还杖责了许多人,一时牵连无数,若非大司马求qíng,掌管刑狱的廷尉也差点下狱。
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大开杀戒。
桓凛攻入建康城,几乎是兵不血刃,只几个顽固老臣撞死在太极殿前,他甚至没有动前朝皇帝,还将其封为颍川王,皇帝仁厚的消息传遍天下,百姓也渐渐安心下来。
然而这一次,似乎颠覆了皇帝仁厚的形象。不过似乎也仅止于此。后来又有人说皇帝震怒,是因为那死牢之中唯一关着的犯人不见了。谢盏佞幸的名声天下皆知,而为帝皇者也不该过于心慈手软,桓凛这一举,并未引起百姓惊恐,反而更令天下敬畏了一些。
当然,这些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的传闻,其中的曲折复杂,天下诸多人都是不知的。
皇帝从死牢归来时,身上染着血,整个人看起来尤为可怖,然后便将自己关在太极殿中,整整一日。
太极殿中,桓凛躺在青石阶梯上,目光望着屋顶,总带着戾气的眸中,此时竟有些茫然。
谢盏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过他此时有些心不在焉,心中来来回回想的都是朔风的事。
桓凛将朔风jiāo给了那些人,势必是要审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的,至于朔风的死活,他们是不管的。
他该怎么办?
桓凛依旧在发呆,血气充满了整个大殿,他却好无所觉,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
到了傍晚,他方才从地上爬起来,眼中罕见的茫然软弱消失,又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陛下,陆统领求见。”李得清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桓凛打开了门,面色沉静,李得清根本不敢抬头,只拿了衣服替他换了衣。那个陆统领进来的时候,桓凛已经坐在了龙椅上,又是那个威严的、深不可测的帝皇。
“何勇带着人去了?”桓凛道。
“何大人yù将功折罪,这一日时间,已经将整个建康城都翻过来了。”陆青桐道。
桓凛吐出一口浊气,却无法将心中的闷气吐出去:“自然是没有找到。”
“陛下圣明。”陆青桐道。
“呵,不过是他不想找到罢了。他和宋砚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朕不知道。”桓凛的语气中带着嘲讽。
陆青桐连忙跪了下去。满朝文武都知道何勇和宋砚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在外人面前,桓凛对这两位宠臣也是十分好。刚刚这样的话,皇帝或许只会在他面前说。
“青桐,问出什么来了吗?”桓凛问道。
陆青桐斟酌了片刻道:“他说有人告诉他,只要留在牢中,就可以救……救那人。臣以为不可尽信,将继续严刑审问。”
陆青桐跪在地上,脑袋低着,等了半晌,都未曾等来帝皇的命令。
半晌后,他方才听到帝皇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响起:“青桐,将整个建康翻过来,或者将整个大楚翻过来,都要把他给朕找出来。”
皇帝的语气突然冷硬了起来,陆青桐连忙道:“臣鞠躬尽瘁。”
皇帝并未令他立即退下。
皇帝挥了挥手,陆青桐便站了起来。皇帝走到窗边,目光看向殿外的jīng致,桃花零落成泥,枝上已经生出新芽与果子,chūn意盎然。
“青桐,你兄长如今在何处?”皇帝突然问道。
“元熙十六年,兄长进攻荆州时遭流箭所伤,一只脚不曾好过,如今在建康西郊养伤。”陆青桐连忙道,眼中带着一些光亮,“陛下还记着臣兄长,是兄长的荣耀。”
“青疏是天生将才。”皇帝道,后面的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