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总会醒的,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现在,他醒了,要面对的,还是自己积重难返的人生,从没有改变过。所以,没有什么好伤心的,梦里的东西,他从未真正拥有过。
他现在必须咬着牙把要紧事做完。
张钧若一直拼命跟自己说着话,好像这样就能无视掉心里不断蔓延上来的荒凉感和幻灭感。
可是,身体却违背了他的心,先一步做出反应。
张钧若只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就跪伏在墙角,手拄着墙根,翻肠搅肚地干呕了起来。
那电话来的仓促,他早上只喝了几口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但是那阵呕吐感来势汹涌,直到令他呕出暗绿色的胆汁才算平复。
张钧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用手背抹了抹嘴边的秽物,抬眼正好看到两棵苦楝树矗立在身旁,像两个故人一样静默无言又满眼悲切地望着他。
填满儿时记忆的树种,叶子已经凋零了大半,只剩寥寥几片还抱着树枝,执着不放,看起来凄切又可悲。
视线下移,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在树根附近亲手埋葬的东西,因为呕吐而泪光莹莹的眼眶,泛起一阵灼热。
没错,他已经亲手埋葬了那段记忆,一年前它们就已经尘封入土了,现在经历的这些,都是自己太过执着的错。
他想想也觉得自己可笑,也许那人才是对的,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他们都长大了,这世上,谁又会把儿时的约定放在心上,贯彻始终呢?
张钧若抬手用力擦了擦脸上因呕吐而流出的生理性泪水,努力将自己从自怜的旋涡里拔出脚来。
早上他赶到医院时,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急诊室亮蓝色的一次性床单上。男孩被打得遍体鳞伤,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样子凄惨又无助。青紫的血痕几乎遍布了所有露出来的肌理,头上还凹陷了一块,医生说可能是钝器捶打造成的颅骨损伤。
张钧若整个人一阵一阵地发蒙,他也只是一个面临高考的高中生,被急诊室的医生催促着,惶然又无措。
他勉力镇定着慌乱的心神,一步一步去完成医生的指令。他要尽快给男孩办住院手续,可是他出来的仓促,身上带的钱不够,他想起寝室里还有一个卡,是最近打工的酬劳和物理竞赛的奖金。
加在一起只有6千多,就男孩的伤情来看,这点钱远远不够,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隐隐觉得前面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却也只能咬着牙继续向前踽踽独行。
张钧若返回寝室,珍而重之地攥着那张救命的卡片,疾步向医院赶去,路上想着也许可以办校园贷款之类,他以后会拼命打工,总能慢慢还上的。
赶去医院的出租车里,电话铃声猝然响起。张钧若看到是早上医院的电话号码,冰冷的指尖微颤着接听。
电话那边,凝重而沉缓的男音,一字一字告知他男孩快要不行了,要他快一点赶到。
一路向着医院疾驰的车里,张钧若脑子里一片茫然,什么也没有想,有什么东西就像海岛那夜,篝火燃尽的苍白余灰一样,渐渐地凉掉了。
当他再次踏进人潮如织,喧腾繁乱的急诊室,在角落里找到男孩时,男孩已经安静地阖上了漆黑的眼睛,瘦小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像活着时一样不为人注意。
张钧若靠在床边的墙壁上,身子慢慢滑倒,就那样双臂抱膝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漆黑的眼眸空洞地凝望着眼前纷乱的世界,任人怎么询问怎么劝慰也一语不发。
后来,警察来了,记者也来了,穿着各色制服的人们在他和那个小小的身体之间走来走去,围着他问这问那。
再后来,有一个年老的医生拿出来一本册子,摊在张钧若面前,问他寿衣要什么颜色什么款式,太平间是要单间还是合间。
张钧若长长的羽睫轻颤了颤,好像终于缓过神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惨白着一张小脸,伸手抓过一名年轻女记者的手腕,将手里已经被自己焐热的卡片交给她。
声音像揉了一把砂砾,沧桑而喑哑。张钧若委托那名看上去善良热心的记者,帮他张罗一下接下来的流程,然后默然脱掉了自己身上银白色的棉服,轻轻盖在男孩身上,转身踏入隆冬凛冽的寒风中。
他已经想好了,男孩的离世是他再也承受不了的重量了。
他需要用更大的毁灭覆盖住满心的荒凉和疮痍,还有劈头盖脸蜂拥席卷的空虚与幻灭。
他在朔风肆虐的寒夜中浑浑噩噩地走着,并不真正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一次,前方真的没有路了。
懵懵然的,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尹孜的酒吧里。
跨年夜的酒吧很是热闹,闪耀的霓虹、人们手里的荧光棒缤纷夺目,交织成一场绚烂而虚幻的迷梦。
男孩的手机不停地响着,他望了望那一串折磨了自己很久的数字,表情漠然地接听。
电话那头不再是一片诡异阴郁的沉默,那里传来了如恶魔一样可怕狞历的笑声,男人尖厉苍老的嗓音笑道:“听说他死了——咯咯咯——井勋,都是因为你——!呵呵呵……”
男孩冰凉的指尖,无力地按了挂断键,将恶魔的狞笑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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