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他来到了金沙鬼城。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拨浪鼓声响,在寂静的鬼城中突兀非常。紧接着,不知名的威压感越来越重,几乎要将心脏整个砸碎,天地之间猛然间一震,全身似乎是被攥在手心仅仅捏住,力度之大足以流出鲜血,最终在鲜血之上绽放出大朵的彼岸花来。
与此同时,一面剔透的镜子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湛蓝长袍,腰际紧紧一束,流苏与玉佩交缠轻晃。恍然间,镜子里的成年男性出现在金沙鬼城的王座上,面色苍白枯槁,周身的血液似乎被抽干,胸膛上盛开着一朵彼岸花而……年龄,不过三岁。
楚天翔骤然一惊,与此同时,整个人仿佛被泼了一桶冰水,从头到尾。他依然站在楚风涯面前,对方唇角向下弯着,隐约流动着一点哀伤。
时间不过流逝了一瞬,目光略带讶异的蓝蝶刚刚起身走到楚风涯面前。楚风涯挡下蓝蝶,继续对楚天想道。“白镜,看到了么?”
楚天翔没有讲话。他看得分分明明,白镜之中,一个三岁的孩子被吸食灵魂,成为金沙鬼王的容器,而这个孩子的名字,分明是楚天翔。
除去金沙鬼王的身份,他应该是面前这位老者的亲生儿子。
原来金沙鬼王从不是同一个人,而是在漫漫无尽的时间中选择某人,直至此人生命结束。
“我为什么之前没有见过您?”楚天翔问道。
“我一直不愿意直面金沙鬼王本人,直到今天我看见是你。”
在楚风涯的记忆里,在痛失爱子的时候,他曾无比怨恨过金沙鬼王,甚至于想要将他碎尸万段。然而他不能也不敢,落焰城不过是天尊城下势力最弱的城,形单影只,无人支援。
连轩适时地走了过来。“在谈论什么?”连轩是对此一概不知情的,他只是看到两人正在谈话,似乎在议论什么,甚至圣灵君也参与其中。
楚风涯举起酒樽,礼节性地向连轩敬酒,他的动作很慢,因此显现出一种悠然自得的韵味。楚风涯的语调也是缓慢的,带着一种古筝的悠远。“没有什么,只是觉得金沙鬼王似是故人。”
在刚那一瞬间,蓝蝶是真的以为两人会动手。一向温文尔雅的先知动手伤人,可不是一件好听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双方不仅没有争执,似乎还很融洽。
筵席终将散去,安静的河边留下楚风涯和楚天翔两个人。这种情况下,似乎多吹一丝风来都多余,河面上多泛起一丝涟漪都多余,两人之间,多讲一句话都多余。
楚风涯不是好杀戮之人,但也不代表他不介怀。
“你究竟是谁?”楚风涯问道。
“金沙鬼王,楚天翔。”
“金沙鬼王是金沙鬼王,楚天翔是我的亲生儿子,而金沙鬼王杀了我的儿子。”楚风涯仔仔细细地梳理着这层关系,他的语调依旧缓慢,在广阔流水之间顿生悠扬。他仿佛是一个老神仙,老得只剩下花白的发,极长的须,垂起的眼里也看不出半分当年的神采。老神仙缓缓叹了口气,顿时令人觉得五味陈杂。“在我痛失爱子的这些年里,他夜夜都来我梦中,不肯放过我。每当我从梦中惊醒,都会听到他对我说,父亲为什么要放弃我,为什么。平生不是好战之人,却因为此对金沙鬼王平添了那么多恨意。”
原本楚风涯的隐忍是有希望的,因为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向金沙鬼城和天尊城的矛盾最大化发展着。可偏偏地,在战争最后一刻力挽狂澜的,也是金沙鬼王。
那个时候,楚风涯觉得,可能爱子的仇,一辈子也报不了。
他是没有见过金沙鬼王的,经历令他本能地漠视与排斥与此人有关的任何事情,然而某天他突然想起,他应该去见见这个杀了自己儿子的人,这个人究竟该是什么样,是满身戾气凛然不可犯,还是八面玲珑笑里藏刀。他想知道,这个杀了自己儿子,却又直接用掉名字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直至今日,楚风涯见到楚天翔,他顿感错愕,倍加惊异。
面前的人——金沙鬼王楚天翔——竟然与自己当年在白镜中看到的,自己成年了的儿子,一模一样。
这仿佛是一个可笑的悖论,就像焰陨当时的感受一样。自己厌恶的,乃至痛恨的,却又和自己热爱的,自己执念的,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楚天翔微笑。“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楚风涯略微一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老者的目光有一瞬的飘忽,显得晶莹剔透,似乎下一秒将会羽化而登仙。“……我不知道。”
“我觉得做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想要尝试。”
楚天翔话一出口,楚风涯登时更加惊异。“你是说……你想放弃金沙鬼王的身份,成为一个普通人?”
“为什么不?”
长月当空,星汉灿烂。
吞天狗嘶鸣一声,在孤烟大漠上空盘旋一周,缓缓降下。满身的冰雪并没有为孤烟大漠带来一丝一毫的凉意,甚至行至深夜,都散发着胶着而黏腻的炎热。楚天翔从吞天狗后背落下,六支邪之翼缓缓归拢在身后。
彼岸花已经睡去,在大片宁静的红色之后,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不会不熟悉,正是楚天翔的老朋友苍落和绝夜。两人之间似乎刚刚交锋结束,正一身风尘地站立着。绝夜的眼里半含笑意,而苍落的脸上尽是愤怒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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