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棠的小腿被树枝刮破了两处,纪二太太看着心酸半晌,小心地擦拭抹了伤药,还问纪晓棠疼不疼。
纪晓棠只摇头。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这个时候虽觉得有些疼,但是却不肯告诉纪二太太,免得让纪二太太担心。
“不过是擦破了一点儿油皮,两天就好了。娘,你别心疼。”
大丫头绣儿捧着纪晓棠换下的衣裙鞋脚,惊讶地咦了一声,又让锦儿过去帮着她仔细翻检。
“怎么了?”纪二太太正给纪晓棠盖被子,就抬起头来问了一声。
“太太,您瞧。”绣儿放下纪晓棠的衣裙,只捧了纪晓棠的两只绣花鞋过来给纪二太太看。
两只崭新的鞋子,上面如今沾了泥土糙叶,还有点点血迹,足可见当时纪晓棠的辛苦。
纪二太太看着又是一阵心酸。
“姑娘鞋子上的珠子不见了一颗。”绣儿就指着一只绣花鞋道。
纪二太太仔细一看,果然如此。
纪晓棠也睁开眼睛,她也才发现丢了一颗合浦珠。
“竟一直没觉察,怕是丢在山里了。”纪晓棠就道。
那个时候在山里跑,她哪里会去在意鞋上的珠子有没有掉。
“极有可能。”纪二太太就点头,“那山上石头树枝的,不小心就挂扯下去了。你又急着救你小叔,哪里注意这些。”
“这可怎么好。”绣儿就道。
“罢了,不过是一颗珠子。以后不穿这鞋就是了。”纪晓棠并不太在意。
“还是打发人去找找。”
纪二太太果真就打发了人去山中寻找,同时,纪二老爷也在找那几个猎户。
等了几天,都没见人来领赏,纪二老爷就打发了人进山去寻访,结果却一无所得。
“……那附近的人家都说,并没有这样的人。难道是天上的神仙,知道咱们家姑娘和三爷有了难,特意化了形下界来搭救的?”锦儿将消息告诉纪晓棠的时候,如是说道。
“或许是咱们家老太爷显灵。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不是一般人,就是去了那边,也还是为官做宰,恐怕做的官更大了。”绣儿也说道。
听着丫头们越说越神奇,纪晓棠却陷入了沉思。
她早就发现了傻大个的怪异之处,只是一直并未深想。
傻大个的衣着虽粗糙,但是两个人近身相处,纪晓棠却并没有闻到什么不堪的气味。相反的,傻大个身上还有股子淡淡的香。
当时她没去注意,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暗暗心惊。
那股香气,就是在她家里,也并不是常见之物。
“搴露纫荷楚泽舷,未胡南海素馨仙。
大门当得桂花酒,小样时分宝月圆。
诗挟少陵看妙手,犀通神物为垂涎。
使君少住幽兰曲,时傍颦山照鬓边。”
“是龙涎香。”
一个普通的猎户,怎么身上会熏龙涎香。除非,他并不是普通的猎户。
不熟练的土话,慑人的目光,种种怪异的举动……
不是普通的猎户,那会是什么人?
第十六章 làng子回头
夜深人静,窗外细雨淅淅。仲chūn的雨夜寒意如丝,透过轩窗渗透进来。临窗一张楠木大案,个头高挑的紫衣人只穿了件单衫,似乎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的寒意。
他坐在灯下,手里捧了颗合浦珠,若有所思地打量。
那合浦珠,赫然正是纪晓棠鞋子上遗落的那一颗。
外面脚步声响,随即就有人在门口禀报。
紫衣人眼睛也未抬一下,只沉声叫人进来说话。
“怎么样了?”侍从进门行了礼,紫衣人才问道。
“回爷的话,纪家数次派人进山寻访,没有结果,看样子是歇了心思。”
“嗯。”紫衣人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爷,可还有什么吩咐?”侍从偷眼瞧见紫衣人拿着合浦珠,一时间福至心灵。
“你jiāo代下去大家好好准备,明天进城。”紫衣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侍从的言外之意,只吩咐道。
“爷,咱们猎户做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做了?进城去,不会打糙惊蛇吗?”这侍从跟随紫衣人服侍了多年,颇得紫衣人的倚重,因此才敢这样说话。
“猎户做的好好的?”紫衣人抬眸,“咱们已经被人识破了。再做下去,已经没什么益处。换个身份,进了城,或许还有收获。”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打发了侍从出去,紫衣人又看了会手中的珠子。
“想不到,我也有被人重重打赏的一天。”这天下之间,有资格,敢于打赏他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这笔头款,我先收下了。”紫衣人将珠子慢慢收入袖中。他嘴角微微翘起,烛光下,更显得一双漆黑的眸子暗沉沉深不见底。
纪三老爷养伤,不用纪老太太发话,纪二老爷就先说暂免了他的所有功课。
直到纪三老爷完全康复,是再也不用担心念书这件事的。对于纪三老爷来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这天天色将晚,外面淅沥沥下起了细雨。纪三老爷突然打发了小厮铜钱过来找纪晓棠。
“三老爷今天jīng神好,请姑娘过去说说话。”
纪晓棠略一思忖,就点头应了,一面罩了件湖蓝色销金紵丝对襟通袖大褂,就叫锦儿带小丫头撑了伞,径直往纪三老爷这边来。
纪三老爷这个时候找她,一定是有要紧的事。
到了纪三老爷的屋里,纪晓棠先拿出纪二太太特意给纪三老爷炖的rǔ鸽汤。
“我娘特意给小叔熬的,熬了半天,我给小叔带过来。小叔趁热喝,可香了。”纪晓棠将汤盅捧给纪三老爷。
“是二嫂熬的汤,这个我爱喝。”纪三老爷早就坐在榻上等纪晓棠,见纪晓棠这样说,忙将汤盅接了过去,又问纪晓棠要不要也喝两口。
“娘在里面加了参,还有些别的什么,我不喝它。”纪晓棠眯了眯眼。
纪三老爷怔了怔,就知道这里面必定是加了苦口的药了。
药膳药膳,总逃不过一个药气。
“哈,那我就包圆了。”纪三老爷三两口就将汤都喝了,一面叫人将汤盅撤了下去。
经过几天的jīng心调养,纪三老爷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
“小叔,你感觉怎样了。”纪晓棠幽幽地问道。
“很好,我还觉得自己胖了。”纪三老爷摸摸自己的脸,随即一笑,“这几天,你们赛着给我送吃的,我可都是来者不拒,嘿嘿。”
纪三老爷的笑,一如既往地有些惫懒。
纪晓棠却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别人还发现不了,但是最知道内qíng的她却不能不有所觉察。纪三老爷的笑容中增添了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
纪三老爷似乎在一夕之间就长大了。他故意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以此为掩饰。
笑过之后,纪三老爷就摆了摆手,将屋里服侍的人都支了开去。
屋中只剩下纪三老爷和纪晓棠叔侄二人。
“小叔。”
“晓棠。”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在经历过清溪山之行后,叔侄二人终于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
“晓棠,我早就想找你来说话。”纪三老爷在榻上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惫懒早就消失殆尽。
“我想等小叔的身子再好一些。”纪晓棠却道。
“我等不及。”纪三老爷正色道,“晓棠,我当时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我这条命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从此之后,小叔以你马首是瞻,水里火里,为了纪家,为了你们,拼了我这条命去,我也心甘qíng愿。晓棠,你告诉小叔。”
知道他会害的一家子家破人亡,母亲和晓棠都会饿死。纪三老爷当时恨不得自己就死掉。但是纪晓棠又说里面有jian人作祟,纪三老爷又不想死了。
他活下来,哪怕与jian人同归于尽,也要保住自己的亲人。
从前无所事事,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纪三老爷,如今心里头就只有这一件事。
纪晓棠并没有立刻答话。
“晓棠,你不信小叔吗?”
“小叔,我信你。”纪晓棠在纪三老爷面上盯了片刻,就郑重点头。
“晓棠,你告诉小叔,究竟……”他到底是受了谁的诱骗,究竟是谁在算计纪家,又是为了什么?
“小叔,我们纪家……养虎成患了……”纪晓棠压低声音。
一连数天,纪晓棠每天都去陪着纪三老爷。叔侄两个常常打发了下人,凑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不让人靠近。
“偏他们叔侄俩这样要好。也不知道这一天天的,他们有多少体己话说!”纪老太太知道了,就跟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说。这话貌似是数落,其实透着宠溺。
“要是晓棠是个男孩子,那该多好。”纪老太太又叹道。
纪三老爷是老来子,跟哥哥们年纪相差大,也玩不到一起去,难免有些孤独。
纪老太太说者无心,纪二太太在旁边听着,就觉得心中被刺了一下。她和纪二老爷成亲多年,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不过,纪二太太是个心宽的人,她也知道纪老太太说话历来是这样不防头,心里堵了一会,就也放开了。
“三弟和晓棠投脾气。别看晓棠乖乖巧巧的,也调皮着那。”纪二太太就道。
“呵呵,”纪老太太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就笑出声来。
“老太太有什么好笑的事,说出来也让媳妇听听。”纪二太太就问。
虽然纪三老爷伤了,但是难得纪老太太这阵子脾气不错,对她的态度也比过去改善了不少。
“我听小丫头们说,这些天晓棠去看她小叔,她小叔但凡有什么吃的,都要让晓棠。就连厨房里按着郎中的方子做的药膳,他也让晓棠吃。”纪老太太就道。
“哎。”纪二太太叹气,哭笑不得,“都还是小孩子脾气,也可见得他们叔侄比旁人都亲。”
小孩子家没有大事,对人好,也就是肯将自己的东西给这个人。
“你不知道。当年晓棠跟着你们第一次回来。你们出去了,她就在我这。那个时候她才多大,走路还走不稳,她小叔就喜欢她,也是得了什么吃的,就先拿来给她吃。”
“晓棠那孩子也不挑,她小叔给她什么,她都吃。那天,她小叔弄了些鲜桑葚来,他又不会照顾人,偏又不让伺候的丫头媳妇们帮忙,就自己喂给晓棠。”
“等我看见的时候,晓棠已经吃花了脸。”
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吃的满手满脸紫。当时纪老太太看见,先是一惊,后来忍不住大笑。
即便是现在想起来,纪老太太还是忍不住开怀大笑。
纪二太太勉qiáng跟着笑了两声,心中忍不住腹诽。
纪三老爷的不靠谱,恐怕有一部分,是来自这位纪老太太。
纪三老爷是闲不住的人,很快要下炕来走动。纪家请郎中来看了,才肯让他每天闲走几步,伺候的人不得离开左右。
看到纪三老爷能出来走动了,大家还是高兴。纪二太太让厨房里准备了一桌jīng致的饭菜,大家就都聚在纪老太太的屋子里用饭。
纪三老爷一开始还乐呵呵的,到后来却有些恹恹地。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快让人请郎中来。”纪老太太瞧见,立刻就紧张起来。
“娘,我没事。”纪三老爷却说道,并不让人请郎中。
“小叔今天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纪晓棠在旁边突然说道。
大家的目光立刻就落到了纪晓棠的身上。
“是真的。”纪晓棠忙说道,“小叔不让我告诉人。小叔说,这次受伤,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的混日子。小叔想要发奋成才。”
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到纪三老爷身上,无不满怀欣慰和希望。
纪老太太甚至激动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可是,小叔拿起书本,就头疼。”纪晓棠又小声补充。
她再小声,在场的人还是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叔忍着头疼,读了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支撑不住……”
“咳咳,想要读书是好事,不必急在一时。”纪三老爷心qíng有些复杂地说道。他直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就是,你二哥说的在理。要读书,也等你全好了的。你就算是不读书,那也实在没有什么。”纪老太太一惯宠着纪三老爷,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回。
纪三老爷做痛苦状,闷声不说话,
“那天郎中来看小叔。祖母、爹爹,娘,你们还记得郎中说了什么吗?”
郎中说了很多话,大家不知道纪晓棠指的是什么。
“小叔这次重伤,养好了,也要时时注意,最好能学些qiáng身健体的功夫,才能保得长久无虞。”纪晓棠就道。
这句话,是纪晓棠和纪三老爷让郎中说的。
“我记得。等过些日子,我就请个人来,传授三弟一套五禽戏,以后三弟勤加练习,长命百岁。”纪二老爷就说道。
纪三老爷还在装可怜,闻言立刻与纪晓棠偷偷地jiāo换了一个眼色。
纪三老爷的愿望,可不是什么养生的五禽戏。
纪晓棠的愿望,也不止如此。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大伯和爹爹都是从文。小叔文不成,何不弃文从武。不仅qiáng身健体,也能光耀门楣。”纪晓棠gān脆说道。
“我愿意学武,参加武举,为我纪家增光。”纪三老爷一眨眼就生龙活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