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十分费力地抬抬眼,没从韩将军那一脸郑重中看出调侃的意味,心里有些诧异,暗道这话说得——也太——难道自己一不小心把大将军给掰弯了?这可有点不好意思。
这点不好意思持续到两天后就烟消云散。
数万大军在大漠中多停留一天就要多消耗一天的给养,数量大到惊人,周寅不可能由着xing子慢慢闭关疗伤,勉qiáng觉得自己能撑住旅途颠簸了就命人去告诉韩将军,他已经没有大碍,可以启程了。
派去传话的人去了没多久,韩子期就大踏步进了周寅的营帐,上下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最后皱眉道,“你的脸怎么白成了这个样子,费了两日功夫就养成这样,这如何能上路!”
周寅正在喝热乎乎的米粥,能在大漠中喝上米粥实在是高得不得了的待遇,没见前些日他被咸ròu汤煮gān粮折磨得要摔碗也没人想起来给煮碗米粥,因此喝得十分香甜,脸色虽还因为身体虚弱十分苍白,但双唇被热得嫣红,仿佛雪白的宣纸上的一抹胭脂,美得绮丽。
韩将军这两天一直提心吊胆地惦记着他,好不容易听说好点了立刻亲自赶过来,原是一番关切的好意,只是这断袖从不让他省心,竟然又变出了一张好似西子捧心的脸来刺激他。
韩将军为了遮掩心中的惊艳之qíng,只得板起了脸,做严肃挑剔状。
周寅没照镜子,不知范榕这小模样又刺激到人了,念着前日韩子期对他的关照qiáng忍着没有瞪他,只小小白了他一眼,“我说能走就是能走了。”
☆、第一百章 高山流水(十一)
转行失败!
从男/宠侯爷转行为实力派武将的计划竟然失败了!
周寅坐在畅思阁里,看着四周那久违的jīng奢华丽略为惆怅。
他随着韩子期的大军凯旋回京,走到半路就被陛下派出的一队侍卫轻车快马先接了回来,又以便于太医诊治为由,连侯府都没让回,直接送进了畅思阁。
周寅对这种独断专行的安排也说不出反对之词,谁让他确实又受伤了呢!
卢太医确实医术高明,比军中的那个军医qiáng无数倍;宫中也确实藏有不少奇珍药物,其稀罕珍贵的程度都是有银子也没处买的。
两个都是他急需,所以本打算转行做武将的周寅乖乖又住进了畅思阁。
昊禹这几月几乎要得了相思病,好容易把心尖上的范榕给盼回来,结果还是个能看不能吃——又受伤了!
昊禹原本对此十分郁闷,但是在把范榕接回来看到他那脸色苍白的憔悴摸样后,顿时由郁闷改为心疼,再顾不上别的,只一门心思地让他调养休息,赶快把身体养好是正经。
每日早晚两趟来畅思阁探望时也能做到坐怀不乱,只给当人ròu靠垫,不涉其他会消耗jīng神对病人身体无益之事。
周寅对他这个表现还算满意,便不急着回自己的侯府,打算先彻底把身体养养好再说。
韩子期带着大军行进,比周寅的快马轻车慢了许多,直到半月之后方才抵达京城,大队人马被留在京畿大营,韩子期带着南征有功的众将领一起凯旋回朝。
这一仗的大胜对昊禹来说意义非比寻常,不但稳固住了南疆的局势,更震慑了越来越嚣张的忠义定边王陶冉,韩子期此战后威信大涨,官位也要再升一升,在朝中可以与陶冉分庭抗礼,互相牵制,终于能结束忠义王一家独大的局面,朝中各方势力平衡,陛下也终于能暗中松口气了。
因此在陛下授意之下,迎接南征将士们凯旋的仪式□□办得极其隆重,京城中好似过节般热闹接连欢庆了好几日。
周寅在畅思阁中自然是感受不到这番热闹,不过从身边伺候的小内侍与宫女们日益敬畏崇拜的神qíng中也能看出一二——慰思侯在疆场上的神勇无畏自然是由亲眼见到的将士们来宣扬最能取信于人。
这些天慰思侯范榕几乎没被南征归来的众将士chuī捧上天,京城中的百姓都快把他当战神供起来了!
周寅有些惦记他在军中的那几个‘准徒弟’,只是在宫中见谁都不方便,便想搬回他的侯府,结果昊禹差点跟他急了眼,坚决不许走。
周寅瞪他,“旁人冲锋陷阵,保疆为国,回来必然受到封赏,怎么轮到我这儿,回来就变成被软禁了!”
昊禹赔笑,“哪有此事,爱卿这次受伤回来,朕都要心疼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寅冷冷道,“所以要把我关起来?!”
昊禹觉得范榕说话声音虽不大,但语气竟隐隐有些森然,直觉他是真生气了,不由自主就要放低身段,低声下气哄道,“爱卿也体谅体谅朕,你这次离开了这许久,这大半年来朕日思夜想,夜不能寐,心心念念都是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了,朕自然想你多陪陪朕。”
周寅不乐意,“臣已经在宫中住了好些日,这里毕竟是皇宫,抬头低头,遇见的不是娘娘就是贵妃,我住着不习惯,也得回去歇歇。”
昊禹态度老好,“有人惹到爱聊了?别理她们,爱卿这次随军南征,立有大功,她们敬着你还来不及,就算有哪个实在没眼色,也有朕回头替你去狠狠教训呢,你安心在宫中再住段时日,等天气暖和些再回去。”
昊禹便算是一直宠爱范榕,但帝王的架子是不缺的,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能这样哄人是头一遭,周寅不得不给面子,况且他住在畅思阁这些天吃了无数的好药,太医院魁首卢太医一天十二个时辰随叫随到,也实在不能睁眼说瞎话,把此等超好的待遇硬说成是被陛下关了起来,遂无奈叹气,退而求其次,“那陛下帮我召两个军中的人进宫吧,我想见见。”
要按照陛下真正的心思,那是巴不得把范榕藏起来,除了自己,谁都不给看见才好,但他心里也明白,他在范榕那里已经犯了想将人软禁起来的嫌疑,这种事qíng肯定不能再做,否则后果难料,只得努力克制着自己。
堆起笑脸柔声道,“朕知爱卿最近养伤养得十分闷气,朕让人在军中找两个口齿伶俐xingqíng风趣的来给你解解闷就是。”
两日后,陛下口中那个口齿伶俐风趣的人——韩大将军来了畅思阁。
周寅对昊禹的眼光很无语,心想这人要是能算口齿伶俐,xingqíng风趣,那天底下大概就没有不伶俐风趣的人了。
韩子期到的时候周寅正在抚琴,因范榕本人对琴艺一道十分痴迷,所以周寅现在弹起琴来也分外投入,见韩子期来了手下的琴曲不停,只点点头,示意他稍等片刻。
一曲袅袅终了,他还沉浸其中,半天才从曲子的意境中抽回心神,开口招呼道,“怎么是韩将军亲自来了?这可委实不敢当。我还以为陛下会帮我召汪统领或是李参将来。”这两个都是xingqíng圆滑,能说会道的。
韩子期不答他的话,凝目望着他说道,“你方才的曲子里怎么会有一股愤懑不甘之意?难道最近过得不如意?”
周寅一愣,“嗯?”随即一哂,“陛下开恩,特意让我住在这里疗伤,太医和内侍们照顾周到,畅思阁的环境更是一等一的好,怎么会不如意!”
他刚才弹的是范榕自己做的一首琴曲,谱曲的时候应该是刚被陛下弄到身边的那会儿,昊禹虽然喜欢他,但还远没有像现在这样qíng意绵绵,范榕虽然总冷着脸,但也不敢真的放肆,满心的羞愤只能诉诸琴曲,还不能凄婉得太露骨,否则被听出来也是一桩大罪。
所以这首曲子的寓意藏得很深,表面听来就是一首意境略为惆怅的普通琴曲,没想到韩子期一介武人倒能品出其中玄妙。
韩子期眼中多了几分不以为然之意,“你不用说场面话敷衍我,刚才明明听你弹的曲子里有一股无奈悲凉之qíng,”十分自信地道,“我肯定没听错。”
周寅微微耸肩,“韩将军想多了,这就是一首普通的阳chūn白雪之曲。”
韩子期自走进了畅思阁这一处jīng奢富丽到极致的所在就浑身不适,再看到那个曾经在大漠沙场上英姿飒慡的人在这个温柔乡中也待得安安稳稳,美得相得益彰,只在随手拨弄的琴曲中透出几分不甘之意,不由胸口发闷。
这不是他心中那个断袖,他心中的那个断袖潇洒自若,在大漠中也神采翩然,像只卓尔不群,桀骜盘旋的鹰隼,而非现在这个被关在金笼子里还看着挺惬意的金丝雀。
“范榕,就算你生得美若天仙也不应该在这里待得乐不思蜀。”
周寅把他那美得和画上的仙人有一比的眉毛挑起来,“韩将军此话怎讲?”
韩子期直言不讳,“不论你生什么样子,你都是个男人,男人要有男人的风骨,而这里是陛下的后宫,是女人待的地方!”
周寅好笑,“你怎么忽然想起来和我说这个?这事儿不是所有人都早有定论了吗,是我贪图荣华富贵,但又没本事博得功名,所以自甘堕落,走了歪门邪道,以色惑君,勾引了陛下,才能伴君左右,满朝文武大概私下里都是这般说的。”周寅说着淡淡的笑意里带上了丝讽刺之qíng,“韩将军难道不记得了?咱们上次在宫中打了一架不就是因为你满脸都是这个意思,连说出来都不必,看着实在欠揍。”
韩子期脸色稍变,随即坦然道,“那次是我不对,轻信了传言,我知你不是此等人。”
周寅,“那又怎样,人生在世并非自己过痛快就可以了,谁都不是从石头fèng里蹦出来的,总有些要顾忌的亲眷家人。我爹去得早,无所谓;嫡母为人一般,总是欺负我娘,我也懒得理她;但兄长怎么总是同胞骨ròu;况且我还有个亲娘呢,无钱无势,须得我照顾着行,哪怕只是为了她一个,天大的委屈我也得忍着。”
时人对尊卑礼法看得极重,就算有心中对嫡母不满的也绝对不敢宣之于口,否则定然会被唾骂指责,也就是周寅这个异类敢在别人面前这么说话了。
明明是有悖伦常礼法的说辞,韩子期自走进畅思阁就十分晦暗的心qíng却被这几句大实话说得好转起来。他素来看不起虚伪矫揉,装模做样之辈,周寅这样的言行看在眼中竟然无端称心。
忽然两大步跨到周寅面前,弯下腰来目光深深,“还道你有多少牵挂拖累呢,不就是一个娘嘛,我帮你把人接出来找个稳妥地方藏起来就是。”
周寅向后躲躲,警惕道,“我那侯府里全都是陛下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想把我娘偷运出来可不容易,你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大个忙?”
“不为什么,就是想看看没了这个拖累之后你还有什么借口非要留在这里。”说着满脸不喜地看看周围,仿佛这个雕梁画栋的所在是个多惹人厌恶的地方一般。
周寅,“你不怕惹祸上身?”
韩子期十分霸气,“这点事儿本将军还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