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柱子啊!”刘柱刚刚跪好,下面便传来女人的哭号。刘符侧头问张青,“这是刘柱妻子?让她上来吧。”
一个女人不住地挣扎着,想要拨开甲士,却被死死地挡在后面,张青下令后,甲士刚刚给她让出一个口来,她便猛扑上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高台。
刘柱见了发妻,没说话,先嘿嘿笑了两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临死之前会笑出来,但死到临头,在极度的无望中,他反而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滑稽,这滑稽感让他看着妻子涕泪纵横的脸一心只想要发笑,仿佛心情极轻松。在牢里的这几天,他每日提心吊胆,既绝望又侥幸,今天上了断头台,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再没什么可怕的,又好像他已经死了,对一切都可漠然以对。
他们两个默默对视了一阵,刘柱才开口道:“咱家的稻子都熟了吧?”
妻子流着泪点头,“都熟了。”
“熟了好,”刘柱道:“熟了好哇。”他又反复念叨了几遍,然后便无话。
另一边的李三被枷着双手,直挺挺地跪着,梗着头看向人群。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到死都无牵无挂,利落得很,但也没人为他送行,他在人群中寻找着,视线转过好几圈,越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后背渐渐弯了下去。
他在想,他的乡亲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呢?
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小孩子,那孩子与他视线相对,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指着他对旁边道:“娘!你看,这个人看我了!”妇人急忙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小孩子被遮住视线,不满地扭动着,李三赶紧垂下了眼睛,然后慢慢地垂下了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刘符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人将刘柱的妻子带下去,刘柱眼看着妻子越来越远,这时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又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似的,终于哭了出来。他拼命挣扎起来,却被人牢牢地按着,一动也动不了,只能死死咬着牙,瞪大了赤红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妻子,这一双眼睛像是开了口子,从里面不住地淌下水来。
刘符清了清嗓子,又对台下高声道:“乡亲们,你们都知道杨九被杀,但是你们知不知道,他们一家五口都是战死的!弟为兄死,子为父死,他们都是我大雍的好男儿,他们即使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是我大雍的英烈!还有刘柱和李三!他们与杨九情同兄弟,因为一时的义愤,带着村民包围了甘泉宫。本王能体谅他们,本王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血性男儿!他们犯了法,现在要死了,本王实在是舍不得啊!本王舍不得!但是!国法如山,不能因为任何人而更改,本王再怎样不舍,也不得不杀了他们!本王以眇身而登至尊之位,为我大雍百万人的君父,一民虽死,本王如失手足,锥心流血……”刘符说到这,突然停下来,抬袖拭泪,过了一阵,才又红着眼睛继续道:“本王要为他们兄弟三人修建祠堂,就在杨九村中,四时享祭。让从今以后的国人都记住他们的忠烈,记住本王心中之痛,也记住国法如山!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上位者的眼泪总是极具感染性的。百姓们纷纷唏嘘起来,有些人在刘符的眼泪所感,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却竟然也落下泪来。一旦有人最先开始哭,悲伤便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最后竟有人嚎啕起来,如同台上跪着的是他们的至亲之人,又或者是为刘符抑或是为自己而感动不已。人们眼中含着泪,有人感慨道:“王上杀自己兄弟的时候没哭,却为了咱们百姓哭,王上心里是真的有咱们啊!”
蒯茂站在文官边缘,听到这句,微微撇了撇嘴角,仿佛笑了一下。他与此事毫无关系,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杀人的顺序、刘符的两段话、说到动情处不由自主落下的眼泪,无一处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好一个爱民如子、执法如山的君王!
自古仁爱之君,从来不辩真伪,也无须去分辨真伪。他看着刘符站在高台之上,动情地挥舞着手臂,头顶的垂旒纷乱地摆动着,明明不合礼制,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轻佻失礼。这张高高扬起的脸年轻却不稚嫩,双眉如同挑起的剑,稍一蹙起便威势顿生,让人看过一眼便难以忘怀。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在这样一张轻锐的面孔下,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思。刘符是天生的君王,在他身上,勇武与智谋、仁慈与冷酷、坦率与深沉,矛盾地融合于一体,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龟缩于关中之地,一个小小的魏国,也不足平定,他当放马中原,纵横万里。而他自己的抱负,也将在这个人身上实现。
“斩!”
刘符背过身去,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身后,刘柱与李三侧头枕在了木桩上,刘柱仍在落泪,李三却面无表情。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仍是在想,他的乡亲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呢?
不是他救了他们吗?
颈血高高扬起,喷溅在高台上,有些更是远远地落在地上,鲜红的伤口在黄土压实的地里绽开,红色渗透进去,仿佛在里面扎了根。百姓们的呼声、哽咽声渐渐沉静了下来,高呼万岁之后,他们既不觉得快意,也不再觉得感动,他们的心中突然变得空茫茫的,随即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稀薄的悲伤一点点填满了胸口。他们看着身着朝服的官员,剑戟森严的甲士,看着被人扶下台去,悲痛得不能自已的年轻王上,心里忽然觉得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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