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夫有些驼背,惯好低着头走路,年纪大了耳朵又不太好使,冷不丁眼底下迈出只靴子来,吓得他忙住了脚,背着药箱抬头模模糊糊看了一眼,连连应和:“哎,哎,小周大人呀!”他探探脑袋,支起耳朵,不知是真聋还是假痴,“小周大人您说什么?”
周凤无语地抿了下唇,握着佩剑,往侯大夫肩头杵了杵,贴着他耳朵大声道:“我说侯先生!我家主子的病你到底治不治得好?!”
“哎哟、哎哟!老小子还没聋,听得见!”侯大夫被叫了个震耳欲聋,护着半拉耳朵老神在在地说道,“这病啊,是宿疾!急不得、急不得……”
“你不急,我急!”周凤恐吓他道,“再治不好,将你扔下船去喂鱼!”
侯大夫看着他背影嘀咕道:“哎呀,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凤大总管”还没走远,耳聪目明又不聋,真想一个回头把那小老儿给掀下船去,可是一想蚊子再瘦也是肉,用药总比不用药好,于是忍住了,咬咬牙候到了一旁。
东崇府的大码头虽是客来客往,少不了停泊船只,但他们这一艘客船如拔地高楼,还是挺引人注目的,于是整天便有些孩子三五成聚地跑过来看船,往他们船上扔草团。他们主子身份特殊,一路嘱咐要低调,周凤也就没将那群孩子当回事,可今日也不知怎的,那几个毛孩子竟也没来。
周凤忍不住往下看了几眼,只瞧见个眼熟的闷闷不乐的男娃子,两人对看半晌,周凤伸手接下他扔过来的草团子,奇怪道:“怎么只有你了?”
“他们都去佛会上耍了!”男娃子气嘟嘟,转脸又一脸期待地喊道,“我想上去看看,我能上去吗!就上去玩玩,就一会儿!”
周凤趴在甲板护栏上,百无聊赖道:“不能!”
“不上就不上!小气!”男娃子吐舌头呸了一下,扭头跑走。
周凤回过头,猛地听见舱内一道碎盏声,随即侯大夫小跑着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神色一变,立刻跟进去瞧了瞧,只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善地靠在罗汉榻上,手里握着把随身长剑,脚边一地的瓷片。
桌上茶壶下压着一张开好的药方,数数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味药。
没人愿意常年泡在药罐子里,更何况他是燕昶,越地的一字王。大夏朝两代天子当政,平战乱固朝纲驱蛮夷,他不说有万世之勋,却也是功不可没——让这样的人羸如凡夫,甚至比凡夫还不如,与折磨他又有何异?
周凤还愣着,燕昶突然拔出剑锋,用力朝前一挥。
绝世好剑,削铁如泥,先皇赐名“去疾”,意为去四海之疴疾,护宇内之平安。
“主子!”周凤叫道。
燕昶五指一僵,带着凌厉剑风的刀刃就脱手飞了出去,哐当扎进不远处的船舱木板之间的缝隙里,剑尖锋锐无比,足足嵌进去有小三寸,刃上阴冷冷地映着寒光。
周凤赶紧跑过去将剑拔了,默默收到身后。
“赏你了。”燕昶无起无伏地说道,还顺手把剑鞘一块扔给了他,“拿去。”
“主子您说什么呢!这可是去疾!”周凤大惊,拿着剑不知如何是好。
燕昶冷笑:“去疾……它去四海之疾,谁去我疾?既不能再举剑,要它何用,倒不如化成几块马头铁,还有得少许用处。”
周凤壮了胆子,也不理他主子的话,自个儿将剑归鞘,仍然挂回到墙上,之后收拾了瓷片、拿了那药方,才低声道:“主子,周凤虽然只是个替主子跑腿办事的,却也知道成大事者,未必能举千斤铁,却能只手一拨四两金,况且四海之疾,也未必非要用剑来去……主子,您要成的事,只要动动嘴就行了,周凤来做您的手……”
燕昶抬眼看他,不温不火地凝视了一会,又渐渐落回到自己的右手,打断他道:“你还有何事?有话说,没话出去。”
周凤回头瞧了瞧他的表情,支支吾吾一阵,又局促地笑了下,问说:“主子,东崇府现下有讲经佛会,主子去吗?去拜个香,许就天佛显灵,把主子的病治好了呢。”
“如何信得神佛之说!”燕昶低斥道,周凤哦了一声,正要准备“滚”出去,就听那人衣袖拂动一阵,似是下了榻,“……罢了,去看看罢。”
周凤立刻跑过去取披衫。
不是初一十五,亦非元宵除夕,环山寺上办这佛会,乃是挑了良辰吉日,给新铸的佛像开光。环山寺势逾百年,难得举办这么一场经会,少不得要讲上半个月,府城周围大小寺庙也会遣各家空门弟子来听经,百步之遥,就可闻寺内数百经僧庄严肃穆的唱经声,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余锦年出来闲逛,一为采买,二为赏景,三是还有件私心事想做,却没想今日能正好遇上环山寺的开光佛会。他对佛啊道啊的没什么造诣,多听两句便要昏昏欲睡,能如此兴致勃勃,纯粹是对庙会上的市井玩意儿感兴趣而已。
闵雪飞要去左右打点,故而早早与他们分开,穗穗依旧忧郁着一张小脸,被清欢抱去看杂耍了。只剩下闵懋苏亭他们几个跟着余锦年瞎混,集市上人多眼杂,季鸿自然不放心,派了四五个侍卫跟着他,就差没带根绳子将余锦年栓在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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