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丫鬟踮着小碎步走来,近了两步,又频频回头朝什么人示意,动作之谨小慎微,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究竟在谋什么勾当。
又三两步,小灯笼的光晕之中才露出一只乌青官靴——深更半夜的,还是个男人!
段明笑了下,推醒小侍卫,道:“来了。”
……
三日后是宫宴,起的是春猎宴的意头,便是此宴过后,天子便要择日敬告祖先,携宠姬爱子,召世家贵郎,再点几名得心应手的文武朝官,同上鹏林苑春狩,以开一年之国运。
其气势浩荡,乃京中除年节外最为罕见的盛景。
春猎宴摆在御花园旁,天未亮就忙活了起来,至夜幕初降,方才开席。诸家入座,尊卑排开,谁受了宠谁遭了冷,一眼尽知,年年都有人提拔上来,也年年有人无缘再见圣颜,让人难能不感慨一句天子薄凉。但尽管如此,能入春猎宴的,一个个都是京内翘楚,便是最末尾的那个,说出去也足够光耀门楣。
燕昶到时,语声窸窣的宴堂顿时一静,接着便是络绎不绝的阿谀奉承之言,他认得的、不认得的,服他的、不服他的,都少不得要恭恭敬敬唤他声“越王”。不仅他是大夏朝唯一的南地一字王,更因他功勋卓著。他身上之伤,有哪一条不是为大夏安宁,哪一处不是为四海升平?
便是此时天子在场,也得笑脸相迎。
燕昶环视一周,走到左下首,拂衣落座,再一抬头便见斜对面两个相邻的位置,上头一个是闵相嫡子闵雪飞,世官皆赞其“巧捷万端”,其实私底下却骂他伶牙诡辩。燕昶静静扫过,又一挪眼,不禁冷笑一声——闵雪飞手边的,自然就是那个清风霁月季叔鸾。
满朝皆知,季家小公子从不露面各种宴席,便是天子相邀,他都敢以病体不适为托词,以至于天子也不过是按例送去御帖,至于他来不来,却没人在乎了。今年的春猎宴,比起他的不出现,他的赴宴反而更让人揣测连篇。
早先便有人说,季家要有所动作,要出来搅乱这一锅已成淤汤的浑水,之前还没有人信,只当是个笑谈,毕竟季家那羞答答的小病秧子,即便是出仕,即便是为天子所喜,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他那病模样又不是没人见过,瞧着就是个早晚气绝身亡的命,熬不了几年。
可如今见了宴席上气定神闲、丝毫病气也无的季小公子,却容不得不让人多想,加上这些日子街头上所传的吸血谣言,也都往他身上多描了几分神秘色彩。
毕竟谁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
可是燕昶知,所以燕昶自始至终都用一种玩味的目光打量着季鸿,赤裸得近乎挑衅。季鸿只当听不见旁人的风言风语,微微垂着眼,瞳仁里静静地倒影着茶盏里浮浮沉沉的茶片,茶香氤氲,蒸湿了一双眼睫,他也不动,仿若所有人都身处皇家宴席,只有他一个独身雅舍。
“虚伪。”燕昶置下茶盏。
说着,天子姗姗来迟,手边自然挽着那盛宠不断的季贵妃,众人起身行了礼,接着便开席。春猎宴本就不是真正为了吃喝,实在是为了笼络世家关系。天子点了几个去年苗头正旺的贵家子弟,挨个儿点头笑赞,虚头虚尾地赏了一番,君臣其乐融融,好不和洽。
也不知是点到了谁,人群之中竟无人应答。
大太监冯简清了清嗓子,高声又道:“张郎中可在?”
百官交头接耳,互相张望。
此郎中可非彼郎中,乃是兵部下属的兵部司郎中张文清,对于四品下武官,他有选拔考校之权。张文清此人其实是一表人才,祖上乃没落贵族,他自己虽有才学,却难遇伯乐,东磕西碰了多年,没少在官场上吃钉子。前几年终于时来运转,由兵部侍郎举荐,拔擢到兵部司郎中的位置,简直是走了狗屎运一般。
兵部侍郎是谁,正是那个“若为奉承故,两袖清风皆可抛”的严直严大人,校书郎严容的父亲。旁人不知他底细,季鸿却早就将他查得一清二楚——让严直去慧眼识珠,认得椟中美玉,还不如给他块真金白银让他辨认来得容易些。
伯乐?另有他人罢了。
冯简又唤:“兵部司郎中,张大人!”
燕昶:“……”
他叫来周凤,命他去找,可最后周凤也一去不回。
——这下好了,季家公子都没辞的春猎宴,反倒让一个才红了没几天的张文清给光明正大地旷席了。
传到第三遍,一直默不作声的季鸿终于抬起了眼,他谁也没瞧,直端端地跨过众人朝越王看去。那一双暗色翡翠似的眸子,此时是冷的、静的,一点点地滋生着晦黯难辨的戾气。茶水的热气久久地在他脸前徘徊,却始终暖不透他眼底的霜寒和阴郁。
燕昶豁然,那一瞬间的针锋相对,令他险些怒将面前盘盏掀翻下去。
但他到底忍住了。
因为张文清的公然缺席,天子多少有些不快,贵妃又有孕在身,于是一场春猎宴很快就不愉快地散了,百官步出宫门,闵霁则有要事向天子汇报,于是只拍了拍季鸿的肩,嘱他回去小心点,便快步离去。季鸿站在原地,半天才怔怔然随着人流往外走,只是他走得慢,外人看着好一副孤冷疏离的模样,以至于无人愿凑近身去与他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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