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际微洇,薄雾蒙蒙,似雨似露的湿气黏在人的发丝上,将人鼻前的一团热气搅得愈发粘稠。
一队车马骨碌碌地碾着车辙行来,车轮吃泥很深,地上又湿又黏,需得几个力夫前拉后推着才能前进。一路行来,两旁饿殍无数,病死的灾民衣冠不整地暴尸荒野,倒是喂肥了那些以食腐肉为生的畜生。滁南府城,百年积重之地,如今却门前荒凉,成了乌鸦盘旋、野狗彷徨的人间地狱。
车队至城门停下,守城的兵卫恹恹地往下看去,只见浩浩荡荡绵延一里的辎重队伍,黑压压似催城的乌云,可那兵卫立刻来了精神,蓦地站直了腰背,揉了揉眼睛仔细地辨认,见那迎风的旗帜上确实绣的是“大夏”二字。从领队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个着浅绯色公服的医官,正是陈阳。
那兵卫见是朝中委派而来的医官,立时兴奋地朝城楼下奔去,边跑边喊:“来了来了!药粮终于来了!我们有救了!快去通知大人,朝廷派人过来了!”
颓靡已久的滁南府终于因这队远道而来的医粮掀起了波浪,不多时,城门洞开,还未及陈阳等人迈步,先自城中涌出一批难民,守城的护卫当即拉起刺篱,架起枪戟,将百姓拦在城内。
待他们进入,城门再次阖闭。
闷热潮湿的夏风卷起一阵怪味,混杂着死病者的疾臭和浓烈苦极的药腥气。待进了城,眼中景象更是惊心骇瞩,滁南府城临着大江大河,正是商贾兴旺,码头发达,是极其富饶之地,如今偌大个城府,竟充斥着肉眼可见的死气——奄奄一息的灾民们倒在街道两旁,塌毁的房屋里徘徊着不愿离去的百姓;因洪涝而失去双亲的幼儿哭哭啼啼,从淤泥里捡些被水冲来的烂果果腹;更有衣衫褴褛的妇人怀抱着早已冷透的孩子,目光呆滞地坐在墙边。
哪里还有富饶,哪里能见繁华,地狱幻象也不过如此。
医官兵士们登时掩住口鼻,一些本就不情愿南下的医吏更是萌生了退意,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全身而退。
陈阳来时虽已想到南方状况不容乐观,但今日亲眼所见,仍不免心中惊骇,一时惜叹道:“竟惨烈如此!”
一个衣浅青、头戴石青逍遥巾的小医吏钻出车来,他面上同其他医官一样,蒙着遮挡病气的白巾,只露出一双伶俐透亮的眼,先四下撒望了一番,没见着想见的人,有些失落,又听闻陈御医的话,也随之说道:“若是此疫继续扩散,不出月余,京中便也是这般景象了。”
陈阳点点头,奇怪道:“怎么不见当地府官?”
正说着,自长街远处哒哒纵马行来三五人,陈阳对当地府官并不熟识,只听闻是个大腹便便的,便扬着脖子朝前看,没想没瞧见那胖子,倒是来了个气质出尘的年轻人。
来的这一位陈阳印象极深,那是任谁瞧上一眼也不会再忘的。
——正是那奉旨南下,督工治水的季大人。
季鸿自马背翻身而下,正与陈阳寒暄,忽地瞥见一道瘦影一闪而过,再去仔细瞧,却又不见了踪影,只有窸窸窣窣从各辆车马间下来的医吏们,都穿着同样的浅青色下品医官制衣。
“季大人,我们乃是奉旨而来,一是押运粮食药材,二是助此地除疫解厄。”陈阳又左右看了看,仍未见有什么胖子赶来,不由为难道,“不过,这怎的是季大人您来迎哪?这按规矩,药石粮草该由一府正印亲自签押,我们才敢交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说着抬眼看向季鸿,忽地顿了一下,一时忘了自己接下来该说的是什么,只瞪大了眼惊讶道:“季大人,您这脸是……”
“无妨。”季鸿长眉冷竖,仍是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冷峻表情,只简单解释了当下滁南之况,“滁南府官周金虹贪生怕死,恐染疫病,十日前便卷走了府衙大半官财,携家眷潜逃出城,三日前,前去追踪的兵卫沿途寻到了其妻女仆役病亡的尸首。如今,周金虹一人仍在逃,不知所踪。一府之城无人统领,上奏的折子也迟迟没有批复,无奈之下季某只能暂行统管。”
“竟有此事!”陈阳摇了摇头,心中直感叹世风日下,竟连官员都能弃百姓于不顾!可既然府官正印已弃职奔逃,那这药粮交给钦差也实属无奈之举,于是赶紧吩咐下头人将名册拿过来,交给季大人一一过目,核验数目。
一名医吏取了名册,快步而来,低着头双手奉上。季鸿伸手去接,视线落到那医吏身上,他手指猛地凝滞住,些微迟疑了片刻,才匆匆将那名册取过,莫名侧过身去,才翻开名册细看:“陈大人奔波劳累,先请进衙内休憩。药粮便安置在府衙仓库,自有人来帮忙清点。段明。”
段明:“公子吩咐。”
“带诸位医官随行下去歇息。”季鸿回头看了眼方才那递他名册的小医吏,谁想只这片刻功夫,那人又不知藏到了哪里去。段明领命要走,他又皱了皱眉,“等会,煮几壶热茶,莫要怠慢了。”
段明道:“是。”
季鸿回到衙内,需先与陈阳详细叙说当下滁南的困境。
滁南府城的水利工事经过抢修,大水已退,但如今积水尚存,又遇大疫,城中的医馆药局几已成了空铺,能用的药材也都寥寥无几,却仍不足以维持灾民间的日常用度。下辖十一县中也难以调用多余的药材,患病的人越来越多,无奈封城后,更有大批尚未患病的百姓盲目屯药,药材一时间千金难求,即便再往远了去高价收购,也是远水难解近渴。更不说府官潜逃,难民暴动,城内谣言纷起,是要多乱就有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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