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整个金幽汀上下,滴酒不见,连厨下做饭的黄酒都被没收了。
做小伏低也不好使,道长说三个月,就一定要是三个月,某人硬起心肠来六亲不认。余锦年想找事,可没能找起来,一见着季鸿温和的眉眼就失了底气。
色令智昏。
南边驿报裹挟着南方十三郡的肃杀之气,雪花似的席卷向京城,朝中开始清查,天子一怒,英乾殿前见了血光。金幽汀里却依旧岁月静好,季鸿请病告假,一边照顾余锦年,一边耐心等他迟来的公道。
四月末,京城桃花怒盛,金幽汀绿意滔滔,遍地粉金,余锦年披着月白斗篷,兜帽遮住碎发,坐在花厅里,仰头看头顶那一轮半昏半朦的太阳。季鸿在背后抄经文,旁边摆着新出炉的金钱饼。
小饼烙得金黄,是暖暖地发了面,裹了红糖糖浆做成饼,中间凹一指圆心,也浇上两滴红糖。出了锅香酥焦脆,中心一点红浆,似铜钱芯也似圆圆肚脐,也叫红糖肚脐饼。
清欢在院子里溜小海棠,小娃娃好吃又好动,还不会走,被清欢抱着四处乱看,樱桃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披着兜帽的余锦年,一张嘴,咯咯笑道:“嗒!嗒!”
小孩子学牙,分不清叫的是糖还是爹,余锦年跳下花阑,掰了一小块肚脐饼给她舔,摸一摸小海棠绒绒的脑袋:“你阿爹在南边济苍生呐!”
小海棠呀、呀地叫。
“岚阳大捷!”门外一声喊。
余锦年抬头。
“岚阳大捷!”段明快马回府,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岚阳驿报回转京中,传报驿者背着金红色的夏字军旗,一路开进京门,赤红大旗猎猎扫过最繁华的十字大街。街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听见了,看见了。
岚阳大捷,越州的北大门洞开,燕昶一军再逃无可逃。
都不必等天子发诏,百姓先迫不及待争相传颂。不过半日,岚阳大捷的喜事已传遍大街小巷。
金幽汀地偏,阖府闭门养生,竟至下午才听到消息。
段明难掩高兴,话都稠了五分:“世子,小公子。岚阳大捷,讨逆军生擒逆首,即日押解上京!闵将军也来信,大军会驻扎在京南斛谷,押解队伍直接送至宗狱,公子若有话问,便逢那时。”
闵雪飞的信卷着南方战场的硝烟,慢慢在季鸿手上展开——他等了十年的公道,终于破开重重迷雾,来到他的面前。
余锦年仿佛听到咔哒一声,枷锁打开的声音,厚重乌黑的锁链一层层从他身上剥脱。朦云散开,金光刺开万丈雾霭,冲破了季鸿肩头经年的寒霜,余锦年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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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傍晚,宗狱外绯色霞光晕满天际,整个京城似在烈火中焚烧一般,错综的影在脚底拉长,交织成浓墨重彩的一团。
一墙之隔,宗狱的狭长石门似一张黑漆漆的鸦口,一个个石阶探进去,吞噬着天光。这里押过的皇亲国戚、高官贵臣不可胜数。余锦年站在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若非讨逆军一举把燕昶拉下马,如今在这大狱的,只怕是季鸿了。
狱典一早接到消息,小心地迎出来,领他们进去。
狱道很深,不见底似的,隔一段有一只火盆突兀地烧着,湿腐的气味从脚底漫开,墙角挂着褐绿的苔藓。火苗把周遭墙壁舔黑,墙上庞大的火影如地狱里摇曳的鬼魅。
近处牢房关押的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关了多久,都没了形状,见他们进来只是漠然地看一眼,燕昶还在更深处,一丝光也不见的地方。
天子密诏,褫夺封号,终身幽闭。此后,辉荣一时的越地一字王,将在这里了此余生。
季鸿笔直地向深处走,浓青色的衣袍打在腿脚上,飒飒的,他半边脸浸在黑暗里,光影在颊旁明明灭灭。余锦年跟了两步,随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只用目光追着男人的背影,看他渐渐沉入一片阴翳。
余锦年只负责追随,前方的路还是要季鸿自己了结。
狱典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一身与宗狱格格不入的清隽秀气,安安静静的,春风似的照拂着身边咫尺寸地。过后很久,狱典才隐约明白,他身上这股温柔和缓的气息,是“生”,而宗狱代表了“死”。
狱典揣测他是季鸿的亲信,不敢怠慢,遂引他至狱道一头的值班房吃茶,那是唯一能洒亮亮照到太阳的地方。经过一间牢房,余锦年腰侧刀铃一晃,叮铃铃,清脆悦耳。牢内颓丧万端的犯人突然抬起头,发疯了似的冲上来,扑倒在栅栏上。
“哐!”狱典抽出刑棍,甩在他脸上,“滚回去!”
余锦年偏头看了看,赤色火焰舔亮犯人的面庞。被兜头打了一棍,那人也不躲,只灼灼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奇异的光亮,似看到了希望。余锦年顿了顿,狐疑道:“……周凤?”
两行灰泪沿着他脏污不堪的头脸淌下来,周凤颤巍巍地退了退,扑通一声似摔似跪在地上。余锦年这才发现,他似乎一只膝盖坏了,腿也变了形,血淋淋一串刺目的伤疮,因为环境恶劣,还化了脓。狱典不会管他,他终究是要死的。
这就是燕昶的周大将军,燕昶最体己的心腹人,被赫连直一箭射中膝盖,打下了马。
狱典讥讽道:“他摔下马,被仓惶逃命的自己人踩断了腿。呸,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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