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书_疯丢子【完结】(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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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恬小小的手抓住秦九,抽噎着问:“哥,阿爸是不是在哭?”
“……没有,阿爸怎么可能哭。”
“……哇!”秦恬反而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嚎,“阿爸,我错啦,我再也不忘词儿啦,阿爸!呜哇……阿爸!”
一向倔qiáng要qiáng的小姑娘突然来这么一手,秦九呆住了不说,屋里都寂静了许久,见阿爸还没反应,秦九心疼秦恬之余不禁有点生气,他跑进了屋,刚开口,却愣住了。
【秦恬,不管你那时候是不是相信,敏感的你可能已经知道,阿爸在骂你时,悲伤,远多过愤怒。所以那一晚,你在外面哭,阿爸,真的在屋里哭。
最后阿妈掩面而泣,康叔,老泪纵横。
我第一次深切的体会到,失去家国,举目无亲,是多么刻骨的悲哀。悲哀到,从那一晚起,我每一夜都辗转反侧,每当看到康叔坐在门槛上望着塞纳河抽烟时,都难过的想流下泪来。
我曾经嘲笑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看什么qíng景都会眼眶发酸,可很快我就意识到,如果不做点什么,这样刻骨的悲伤会一直笼罩着阿爸和康叔,直至他们离开这个世界。
我一直计划着最好的方案,或许我可以带着你一起去中国,我娶个中国姑娘,你嫁个中国小子,我们在那定居,然后接回阿爸阿妈。我觉得不需要跟你讲,你也会同意我的计划,因为你那么敏感,比我更明白阿爸的痛苦。
在那个时候,我几乎坚定了这个信念,然后在选择大学时,进入了能够进入的最东面的大学。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秦九放下笔,揉揉太阳xué,疲惫的叹口气。
“怎么还不睡?难得今天阿德没送来新文件。”柔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后肩膀就被轻重适宜的揉捏着。
秦九微微仰头,闭上眼,又叹了口气,这次是舒服的:“忙惯了,突然没事做,反而睡不着。”他略微回头,只觉得颈部一酸,只能放弃转头看的yù…望,重新拿起桌上的照片,一边看一边道,“你快去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你了,酒壶太闹腾,我都怕他,也亏的你耐心。”
“我辛苦了岂止两天,酒壶刚生出来我可是第一个抱的,你现在也好意思说我辛苦,怎么,这是在视察工作么?”唐蓉的声音轻柔悦耳,笑意盈盈。
秦九连忙住在肩膀上的手轻抚:“是我嘴笨,夫人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计较。”
“哎,少油嘴滑舌。”唐蓉拿过秦九手上的照片,看着上面的一家三口,轻声道,“你妹妹长得真漂亮。”
“小魔星!聪明脑袋臭脾气,不过听阿爸说出去转了圈回来好了不少,”说着秦九又皱起了眉,“就是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都变了,少了锋芒,多了圆滑……”
“圆滑也可作通达,看开点有什么不好?”
“就怕是经历太惨痛。磨平了锋芒才通达了人qíng,若是变得圆滑世故了,以她的个xing,不知心里有多苦闷。”秦九又揉起了太阳xué,“怪我太冲动,应该无论如何见她一面再走,德国发动了战争,她又寄住犹太人家中,不知会遇到些什么污糟的事qíng,哎!”
“世事难料,活着便好。”唐蓉拿开秦九的手,转而帮他按摩头部,“从你妹妹信里可是看出了什么?”
“你也喊她阿恬吧,这么生分作什么,难道你还担心阿爸阿妈不能接受你?”
“好吧,阿恬的信里可有表现什么?”
“没……也不能说没,我倒觉得她活泼了不少,而且战争局势似乎也有把握,只是有些话略微诡异……我的老天!”
“怎么了?”
“她说……”秦九刚张口,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闭上嘴,仿佛心悸一般的僵直了眼神,呆呆的望着信纸。
唐蓉知道,他又想起什么不好的往事了,只能陪着沉默,让静谧包围整个房间。
半晌,秦九长长地叹了口气,以手抚额,声音微微嘶哑,低声道:“我越来越想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了。”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看到了南京的照片。”
“……天。”唐蓉也说不下去,沉默起来。
【阿恬,我不知道你是遭遇了什么事qíng,才会看到那些东西,那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痛,没有一场仗能让我们感到这么屈rǔ和愤怒,这场仗我听我们的老师提起时,半个班的大老爷们都哭了。
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南京就如一个幼童bào露在日军的重pào之下,对于守不守,怎么守,谁都拿不出一个章法来,这个选择太难了。
可能你对南京并不熟悉,那是我们的六朝古都,一个真正饱含着历史底蕴的城市,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所谓有着“王气”的城市,诸葛亮曾对南京一带的山川形势评价说:“钟阜龙蟠,石城虎踞”。占领它,几乎可以代表长江以南沿海小半个中国的沦陷。
它坐落在长江边上,虽然我们的家乡也在长江沿岸,但是地理位置完全无法和南京相比,它依山临水,有天然屏障,据险以持,外行人看似乎是个天然要塞一样的地方,但其实学过以后就知道,这儿处于长江的弯道处,两面背水,一面临城,完全无险可守,却又不能不守。没有什么船能一下子运走全城的军民,若遭到攻击,不拱手送城,就只能背水一战。
背水一战啊,妹妹,天然的绝地,我们退无可退。
更可怕的是,日军为了占领南京,从东南北三面斥大军来围,光看着地图上的行军路线,都能让我们这群当兵的脊背发凉。
我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在唐生智将军提出,南京他来守时,是抱着怎样的心qíng,而跟随着他的,则是刚从淞沪会战退下来,没有经过休整就马不停蹄赶来保卫南京的十四个师十余万将士。
南京我来守。
城南中华门,雨花台,huáng山顶;城北幕府山,下关和平门与玄武湖,城东中山门和城西莫愁湖清凉山一线,十余万将士在四位将军的带领下兵分四路严阵以待……我们几乎看不到希望,但是却又充满了希望。
十二月五日,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
日军的飞机轰炸四天后,洒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我们在十二月十日中午之前投降,否则就大举进攻,这当然没人理会,虽然实力悬殊,但我们绝对不会不战而降。于是第二天,日军华中地区司令官松井石根下令攻城。
二十万,对十万。
若是南京保卫战不是血战,那真的再也找不出一场血战了。
你能想象吗,如此悬殊的战斗,仅仅前三天,就有七千多个日本鬼子在南京城外流尽了鲜血!
我们军校三期宪兵科的学长易安华,少将旅长,经历过淞沪会战,奉命阻击进攻南京光华门的日军,他带着部下经历了一整天的血战后全歼入城日军,自己却牺牲在阵地上,那年他才三十七岁。
为了进攻南京城外的制高点雨花台,日军出动了八十多辆坦克,用人海战术一点点bī近阵地,守军用尽了子弹就开始ròu搏,血战中被刺刀刺穿的将士尚未牺牲,就爬过去阻挡日军坦克的前进,一点点尸山人ròu和鲜血组成了一个新的高地,整整三天,雨花台高地的守军打光了又来一波,敌人打退一群了又来一群,阵地一直在我们的手上从未失守,右翼的朱赤旅长在混战中被pào弹炸死在阵地上。
他也是我们军校的学员,早我好多届,曾经参加过北伐战争和淞沪会战,在南京与他麾下的全体官兵都战死在雨花台,那年他才三十四岁,已经是少将。
而在雨花台左翼,战况持久,却愈发惨烈,刺刀钝了,弯了,就厮打,ròu搏,牙咬,拳打脚踢,用尽了办法,就为了不让他们前进一步,就连旅长高致嵩都在厮打中被人生生咬掉了一只耳朵。那时候,他的麾下一万多人,已经被打得只剩下四五百人。
可是日军依然很多,很多,他们又再次发动了进攻。
此时的雨花台左翼,弹尽,粮绝,残兵,已再无一战之力。
老师当时问我们,遇到这qíng况,你们怎么办?我想我不知道,我肯定不会逃,但我怎么才能用这条命做更多,我想不出来。
高致嵩将军他就做到了,他让部下把所有剩下的手榴弹的后盖打开,将导火索连在一起摆在阵地上,然后,他们肩并着肩,看着敌人们一步步靠近阵地,让敌人以为他们已经束手无策,让那群想抓俘虏的畜生毫无警觉的冲上来。
三十米,十米,五米……轰!
……我想,现在的雨花台,恐怕依然全是红到发黑的雨花石吧。
高致嵩旅长亦是我校学员,第三期毕业,经历了北伐战争和淞沪会战来到南京,少将旅长,牺牲时年仅三十八岁。
在南京保卫战,怎么守,已经不是问题,怎么更有价值的死,才是所有将士需要考虑的。
孙元良将军的八十八师麾下三个旅,仅三天就阵亡两个旅长,一万多人战死近七千,剩下的将士在无人指挥的qíng况下,依然慷慨赴死,战至最后一刻。
可是我们依然没能挡住日军。
紫金山丢了,雨花台丢了,中华门丢了,光华门丢了,他们从城墙缺口蝗虫一样的涌入,城外的战斗只持续了四天四夜,更为危险和血腥的巷战就开始了。
这时候,撤退的命令到了。
我想,唐生智将军肯定没有想到,在他下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时,还会接到撤退的命令,战斗前他特别下令jiāo通部长余鹏飞将长江边上下关渡口的两艘大型渡轮全部撤走,还派了两支部队守卫守住渡口前的挹江门,决不许一兵一卒避战而逃。
这大概就是南京保卫战成为一个巨大的悲剧的前奏,当南京城的军民涌向挹江门时,挹江门的守军却还没有收到撤退的命令,他们挡住了大门,不让任何人通过,堵塞的大门造成了人群的拥挤踩踏,就连从激战中下来的谢承瑞少将都没能幸免,在人流中被推倒踩踏而死。
撤退极其混乱,有一个老兵告诉我,他们在团长的带领下,拆了七座大庙的门板,用电线杆上的电线绑成舢板推进长江,七个人个人趴在上面,在江上漂了三天两夜才活着漂到了扬州,这已经是老天照应的幸运儿,其他没船没板,拖儿带女在江边看着苍茫无舟的江水的普通百姓,还有伤兵,该是多么的绝望!
有多少人淹死在江里?有多少人枉死脚下?
日军当然没放过他们,一进城就马不停蹄的追了过来,南京市长兼警备司令肖山令本在江边指挥渡江,见状便下令让江边的宪兵部队就地阻击日兵,掩护军民渡江。突如其来的反击让日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但很快他们就重整兵力组织起冲锋,江边一马平川无处遮挡,将士们只能bào露在外背水一战,双方激战了五个多小时后,阻击部队伤亡殆尽,可是日军依然源源不断的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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