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和瞿宪斋手拉着手往流动医院过去了。
黎嘉骏收了表qíng,脸又恢复了无人在旁时的僵硬,呆呆的望着江水。
快二十天了,qíng况并不乐观。
自从校长带夫人断后回都,所有人撤离武汉后,原本就已经兵临城下的武汉更是被直接拿下,至此武汉会战的结果已经初见端倪,但是真正的输赢却还要看现在这最后一场硬仗,本来宜昌被退下来的士兵重重包围着以确保货物能全部运出,却没想到日军并没有打过来,来的只有飞机,源源不断的飞机。
一边奇怪与为何日军不打过来,一面众人却被那疯狂的空中秃鹫日日折磨,他们在航程范围内疯狂的追击着视野中所有的船只和建筑,这二十多天,所有人都在防空dòng码头两点一线来回奔波,疲于奔命。
而江上的船只更是吃尽了苦头,为此甚至想出了沿着悬崖峭壁航行的法子,借助视觉盲区来躲避飞机的轰炸,但饶是如此船只还是损失巨大,这么些天,就报废了数艘。
可如果这样,那速度就更慢了。
出门硝烟,进门防空dòng。
她很多天没闻到新鲜的空气了,江风都chuī不散城内前赴后继的浓烟,而一想到即使回去,也要面临重庆大轰炸无尽的躲避和硝烟,她就一阵心累。
然而所有人都在承受着一切,无一例外。
他们可能会做好一辈子都在这战火中的准备,默默的就习惯了这一切;或者根本不会多想,只是这么被潜移默化下去。所以她不得不猜老天让她穿越至此其实是为了惩罚她,她知道结果,却得为这结果苦熬,压根不想习惯这些。
会结束的,凭什么要习惯?
旁边传来一阵喧闹声,是一群人在检票。
“我是卧铺!我们买的是卧铺!”一个男人抱着女儿大叫,“怎么他们和我女儿一个chuáng位?!”
船员都是卢作孚公司的,这两日这样的人见了不少,一点都不动:“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没有卧铺了,一张chuáng位上五个座,上个月就已经这么定了,你现在不如先上船,和临近铺位的人换一下,把你们全家换到一起去。”
“他们是坐票!我们是卧铺的票!怎么可以坐到一起去!”
船员根本不理他:“你既然买了这班船的船票,那一律都是站票的票价!现在为了尽可能运更多的人,我们已经给所有船票降价了,我们只是没时间印发新票据罢了,您若觉得亏了,可以把票转给别人,您等公司发卧票去!”
那男人没办法,僵着脸噔噔蹬上了船。
一旁有工作人员感叹:“一看就是有钱人,刚来就买得到票,真是。”
“有钱啥用,还不得跟人挤一张chuáng?”另一人嗤笑。
下一班船吨位巨大,也是民生公司的,装货的人源源不断,十一月了,还赤着上身,仿佛感觉不到江风的湿冷。
黎嘉骏又吃了几颗红枣,走上前也开始帮着维持秩序,她穿着二哥不知哪里掏摸来的制服,远比民生公司那些船员有威慑的多,看她过来,那些已经很熟的船员纷纷打招呼:“黎先生来啦?”“黎先生今日不拍照吗?”
“太乱了,胶卷也不够了。”黎嘉骏笑。
“哦哦,若是登了报你要跟我们老板说啊,他肯定会告诉我们的。”
“一定一定。”
寒暄了两句,大家便开始埋头gān活。
过了一会儿,二哥一人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他大腿伤口处鼓鼓的,显然是包了厚厚的纱布,他并没有坐下休息,而是走过来站在一边,背着手严肃的看着。
“伤口又裂开了?”黎嘉骏问。
“……”
“打针了?”
“……”二哥走开了。
黎嘉骏窃笑。
这船快开的时候,卢先生带着两个助手走了过来,他还是一身不显眼的布衣布衫,乍一眼看去活像刚进城的老农民,但如果之前有人能看错,那现在整个宜昌所有码头的人都认得他了,毕竟他每天都在各个码头轮轴转,见到他,大家纷纷让开。
他走过来也不做什么,只是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自有人上前给他汇报qíng况,他听完,点点头,又低头说了什么,报告的工作人员一愣,随后应了一下,跑开了。
船启程后,二哥走了过来:“走,有会。”
“终于开会了!”黎嘉骏惊叹一声,连忙拿起装着她和二哥东西的小背包和茶缸,颠颠的跟在后面。
如今对于把小妹当小弟使唤已经很习惯的二哥大爷似的走在前面,闻言回头一个bào栗:“说什么呢?那么喜欢开会?”
“你不也在等吗?船程越来越长了,再不想法子,肯定来不及了啊!”
“……”二哥表qíng比卢作孚还愁。
到了开会的地方,他们惊讶的发现,同去开会的还有不少人,不仅仅时jiāo通部的,还有一些船长,现在叫领江。
卢作孚一人坐在上面等着,等众人全部坐定,他却缓缓站起来,走了两步,朗声道:“诸位这些日子辛苦了。”
众人纷纷摇头称不。
“今日日寇追击愈紧,西撤事宜略有迟滞,若按如今之效率,要完成原计划,实非易事。”卢作孚说着众人心头盘桓许久的话,命一个助手在前头墙上展开了一张图。
长江上日军qíng参考图。
“诸位领江对此图应该是极为熟悉了。”他手顺着那航道慢慢抚摸着,却不再多讲,似乎还在犹豫什么,下面便静静的等着,皆看着他的手手指过三峡,划入川江,过三斗坪,通过窄细的险滩区,过了万州,慢慢的到了重庆。
“我决议……”他说。
下面屏住呼吸。
可他又在沉吟了。
“我决议……”他放下手,转身,面对众人,“自今日起,开通夜航。”
下面沉默了许久,所有人的表qíng都是懵住的,他们眼神放空的看了卢作孚许久,直到确认他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或是商量什么的时候,整个会议室忽然轰的炸了起来。
“川江险滩无数!自古不开夜航!即使形势危急,亦不可自找死路!”
“自损一万,尚无法损敌八百!夜航之险,难于登天!即使兵行险招,又怎么如此儿戏!”
“不行!绝对不行!”
“即使日间航行,在川江亦要慎之又慎,尚难以全身而退,更遑论夜航!此举不可!”
“吾宁愿死于日寇之手!也不愿自毁于暗礁之上!”
“……”
数十位老领江炸了,他们一个个带着数十年于江上风chuī日晒的痕迹,眉眼和手足间尽是一辈子与川江打jiāo道的沧桑和练达,此时纷纷激动得犹如被挑去敢死队的老兵,大声斥责着长官的粗bào命令。
旁边黎嘉骏和那些jiāo通部的官员当然也懵掉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卢作孚竟然提出了这么一个方案,且不说这些人打小没听说过有人敢川江夜航,光夜航过三峡的黎嘉骏都知道未来夜航靠的是什么!
雷达!声呐!对讲机!电脑!卫星!
大概美利坚和大不列颠已经有了这样的技术,可是在这群下令基本靠喊,掌舵基本靠看的老领江们看来,夜间航行于川江,无异于闭眼行于闹市,不撞废个把船都对不起千百年来老祖宗对川江无边的敬畏!
太凶了,这个提议,真的像是在派敢死队!
卢作孚不声不响的听着,直到领江们说无可说,场面逐渐安静下来,方缓缓开口:“川江之险,我怎么会不知。”
作为西南船王,他说这话确实有底气,大家纷纷听着。
“然,事已至此,不是吾等亡,便是国亡,滞留之货物,已是救国最后的希望。若未及时运走,必会被付诸一炬,绝不可落入敌手,若冒死一搏,尚有救国之可能。”
有几个老领江们听着,露出了深思的表qíng。
“我请诸位至此,并非无的放矢,诸位皆是这川江之上航行数十年的老手,经验之丰富,技能之高超,即使我卢某,亦拍马不及。这张航行图诸位都见过,是数代老领江呕心沥血绘制而成,以我之经验,结合诸位的经验与此图,夜航并非全无可能!若要成功,非诸位莫属!换句话讲,这些货物能不能成为救国之本,全在各位一念之间!”他顿了顿,看着下面众人动摇的表qíng,高声道,“愿一试者,留下!其余人,散会!”
场面一时寂静,大家都在等,卢作孚背着双手站着,微微侧身,仿佛在凝神观察航行图。
许久,一个穿着短打汗衫,裤子上还滴着水的老领江走了出来,沉声道:“卢公,就今晚吧。”
黎嘉骏看到,在这一刻,卢作孚紧紧捏着的拳头,突然松了开来,他回头,扯了一个笑,正想说什么,却被突然涌起的声音盖了下去。
“还是要把那些老头子请出来,有他们在更加可行,那群毛孩子可gān不了。”
“是,这么些年也不是没人夜航过,丁老下船后一直在看码头,他可以。”
“常老头江上横行几十年,号称自己闭着眼睛也能开,这回就让他来闭着眼睛开开。”
“卢公,这几个还太嫩,得先让我们几个和那些老骨头先探探,你派人把他们叫来吧。”
卢作孚表qíng略有一些僵硬,他眼眶有些发红,许久,点点头,笑:“嗯,听诸位的。”
“川江老骨头”的名单很快列了出来,编外人员黎嘉骏自然而然成了请人的一员,拿着自己要找的人的名单往外走了许久,她擦了擦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第185章 过鬼门关
夜航的效果好得出乎意料。
夜间也是日机的禁飞时间,他们比水上行的还怕三峡,如果白天他们敢低飞盘旋秀cao作,夜晚低飞等待他们的只有三峡两岸重岩峭壁的愤怒铁拳。
但枯水期还是无qíng的来了,最后一批货还没运完。
不多,却足够愁人。
可大家都没有非常绝望的感觉,连夜航都敢gān了,还有什么事qíng是不可能的?会议只用了一会儿就敲定了最后方案,大家散场时神qíng解脱,仿佛他们已经运完了最后一批货。
黎嘉骏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张纸,默默的等待着。
前两日,电报局的人在最后撤退前终于找到了她和二哥,递jiāo了来自家里的电报,内容简单,内涵却非常劲爆。
大哥说:呆着别动。
且不说他怎么知道兄妹俩绝对不会那么乖乖过来,光他表达的意思就让兄妹俩呆滞对视了半晌。
“咋地,他要我们死在这啊?”黎嘉骏第一反应,随即夸张大哭,“大哥不要我们了!”
“蠢!”二哥凝重道,“糟,他这是要亲自过来揍咱俩啊。”
“那我还不如死这儿呢!”想到大哥那一手无qíng的皮带,黎嘉骏继续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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