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啊。
无论经历多少时间变迁,即使从不曾亲密接触,但是这个城市对她来说,总是有点特殊的含义。
她忽然明白了方先生所说的周先生的搭档有任务的意思。
如果北平沦陷了……
而北平迟早会沦陷的。
她悄悄的叹了口气,感觉小小的一口气不够,又大大的叹了口气。
“好好休息吧,别多想。”丁先生走过来,他是个很适合穿长衫的中年人,整个人文雅隽永,现在为了行动方便,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里面是简单地白衬衫,袖子微微卷起,正在旁边写东西。
黎嘉骏躺到chuáng上,睁大眼看着丁先生奋笔疾书:“先生,您在写啥?”
“遗书。”
“……”这么早立Flag真的可以吗?!
“逗你的。”丁先生放下笔,“我在写采访稿,看qíng况是没法到那边再准备了,我要先准备一点。”
黎嘉骏蠢蠢yù动。
“想看?你先睡,等写好了给你看。”
想起粗声粗气的大老爷们儿黎老爹,这才是个温油有爱的帅爸爸该有的样子嘛!黎嘉骏乖乖地睡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她看了看时间,三点,看来是凌晨三点,丁先生正在对面的下铺睡觉,他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摊开着。
其实她对采访稿是什么样的并不那么感兴趣,这几个月见得也不少了,只是涉及战争的还从未有过,可那笔记本看起来很陈旧,总觉得很多内容,她只能呆呆的看了两眼,又qiáng迫自己闭上眼,结果刚闭眼,就被叫醒了。
列车员晃着手电筒走过:“北平站到了,准备下车!”
几声后,同睡一个包间的都醒了,大家相互催促着,倒了点水拍脸,随后下了车。
北方的三月冷得可以,幸好黎嘉骏准备充足,大家一起掏出最厚的衣服穿上,在北平站瑟瑟发抖,车站有几个列车员等着他们,一般人到了这一站都下车了,继续往前的大多都是公gān,所以他们得以专列待遇,过了几个车轨,与驻守北平的周先生还有小冯道别后,上了一趟短小的列车,刚坐稳,车就开了。
“这车到古北口,到了那,就要小心了。”列车员说完,就离开了。
黎嘉骏一愣,连忙问丁先生:“先生,我们不是去喜峰口吗?”
“这是平热铁路的一段,本身就只到古北口,下了车会有车载我们过去。”
“可古北口……”就是前线啊……黎嘉骏忽然感觉到有点窒息,现在外面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的吭哧声,但是越是这样,越像倒计时,吭哧,吭哧,越来越近。
看黎嘉骏一脸吃屎一样的表qíng,丁先生忍不住笑起来,摸摸她的头:“总算还像个女孩子。”
无力反驳,胃好不舒服!
她拿起照相机,拆开,看胶卷,对焦,检查,努力想让自己有点事做。
一片沉默中,在天快亮的时候,火车缓缓减速,停了下来。
列车员打开门,无声的看着他们。
丁先生缓缓站起,在一片同事紧张的注视中,他摘下帽子向众人微微鞠躬:“可惜无酒无茶,敬道一声保重。嘉骏,走了。”
在他那般从容的姿态下,黎嘉骏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下来,她拎着箱子站起来,胡乱的向同事们招了招手算是道别,像个小媳妇一样地跟了出去。
外面有三辆军车等着,一位年轻的军人走上前问:“请问是《大公报》的记者先生吗?”
“是,我们去喜峰口。”
“好,请上车!我送你们去。”
本来还庆幸全程专车的黎嘉骏在上车没过十五分钟就后悔了,她宁愿连坐十天火车都不想在这车上再多坐一秒!
山间野路+渣抗震车=死亡之路。
黎嘉骏连年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她以前可是玩转游乐园不带眨眼的,连坐十小时大巴神清气慡的!她多少年没吐过了!得亏她没喝什么水,否则她得震尿了!
好几次车颠得她和丁先生只能相互抓着增加自重,有两次她被弹起来天灵盖狠狠撞到车顶,偏偏这车是布盖头撞不晕,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可以捅穿车顶,然后她整个人就喷she着呕吐物被弹出去!
得亏天气寒凉,气息清新,吸进嘴里像一股冰泉往下滑,防止她吐昏过去,她只能全程头探在车窗外,迎着清晨的猎猎冷风,大口吞咽着,真正应了那句,喝西北风——当早餐。
终于,车停了。
在车停下深吸第一口气的瞬间,她知道,她到了。
因为,她闻了满鼻子的硝烟味。
就连下火车时的蓝天,都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灰蒙蒙的。
第69章 大刀向前
三月的长城边,冷得好似严冬。
她刚下车就觉得全身虚软,靠着丁先生喘了好几口气,此时还没完,他们在司机的带领下,还要往上爬,这不是景区带石板的山道,而是一个纯被人才出来的野路,两边是枯huáng的杂糙,土地冻得硬硬的,好几个地方皮鞋踩上去都打滑,头顶,就是长城。
在一片鼓噪的大风声中,她顺着山坡看到了沉默巍峨的群山和城墙,断壁残垣断断续续的隐没在地平线里,城楼大多残破,长着枯败的枝桠,随着风无声的摆动着。
没走几步,饱受摧残的黎嘉骏和丁先生都站在了小路边,疲劳的喘着气,司机很耐心的在一边等着。
一队士兵正在口号声中跑过,他们速度不快,让黎嘉骏一眼看到了他们的装备。
糙鞋,破袄,大刀,二十个里,只有三四个带了枪。
寒风袭来,本就爬的满身是汗的她,硬是下意识地搂紧了领口,好像她搂紧了,面前的兵也能暖和点。
两边都好奇的对视着,直到擦肩而过。
“……刀?”黎嘉骏无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是……刀?”
丁先生闻言探头往那些战士的背影看了看,转头也望向司机。
司机憨憨地回答:“枪不好,刀好,我们都会耍。”
“但……”人家用枪啊,这又不是飞刀,砍得到吗?
感觉问出来会显得自己很蠢,黎嘉骏闭嘴管自己喘气,就见丁先生一边喘气,一边掏出笔记本来记了一笔,才拍拍她。
黎嘉骏点点头,两人相互搀扶着,继续往上爬,总算是一步一抖的到了城楼下。
这是个较大的城楼,里面零零散散摆着桌椅柜子,有一张大地图,还有台电话,有一个士兵正在烧水,他看到有来人,刷的站起来,噼里啪啦说了一段话,那显然是方言,黎嘉骏辨别了许久才听出来,大概意思是等了他们很久没等来,长官就先去视察了,让他们稍等。
丁先生摆摆手:“不知道赵将军往哪个方向去,我们可不可以过去看看?”
士兵犹豫了一下,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两人放下行李,虽然都很想休息,但还是咬着牙寻了过去。
这一段的长城已经残破,另一边落差并不大,外面是一段比较平缓的斜坡,隐隐约约有很多战壕和简陋的工事,城墙上每隔一段都站了一个士兵往北边看着,他们大多穿着糙鞋,少数穿着布鞋,帽子都是单帽,棉袄破破烂烂的,大多都不很合身,但都被各种糙绳皮带绑得紧紧的。
包裹住的地方她看不到,但是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冻得通红发肿,皮肤皴裂得像gān涸的huáng土地,仿佛一动就会碎掉。
“嘉骏,走了。”丁先生拉了拉她的衣袖,转头却见她眼眶通红:“先生,容我拍个照好么?”
丁先生放开手,黎嘉骏走上前,拿起相机对准一个战士,拍了一张照。
“拍他作甚?这儿到处都是一样的人啊。”丁先生道。
黎嘉骏切换了胶卷,低着头闷闷的说:“我想让别人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在守着我们。”
丁先生一愣,他细细观察了一下那些战士,他们这时候也都忍不住好奇打量回来,只听他一声叹息,拍拍黎嘉骏的头:“也难怪廉彧林向我保举你,好好拍吧,胶卷我来问报社要。”
黎嘉骏笑着打开自己的相机包,除了方向机的地方,后面和两边的袋子一卷卷全是空胶卷:“我有准备哒!”
丁先生一笑,继续往前走。
一路过去,远远就听到气势十足的吼声,他们走到一个朝南的缺口处,正看到一个大方阵在练兵,看样子似乎已经练了许久,大多都把棉袄脱在一边,有些甚至还打着赤膊,他们舞着一柄大刀,动作一致的耍着,最前面的是一个魁梧的大汉,一眼望去鹤立jī群,手里拿着的大刀也最大,看起来沉重异常,杀气腾腾。
“我就知道是他,嘉骏,这就是赵登禹将军了。”丁先生低声道,“九尺大汉,躯gān雄伟,负膂力,jīng骑击,二十九军’八兄弟’之一,这喜峰口地势险要,要论攻守兼备身先士卒,非他莫属。”
“我还是不明白,他们练刀是要gān嘛。”黎嘉骏虽然被下面杀气腾腾的喊杀声震得一抖一抖的,可还是觉得很心塞。
丁先生摇摇头:“等会儿问吧。”
两人在缺口边就着个破石块坐了下来,等赵登禹练兵完,因为和大哥学了一阵子军拳,黎嘉骏很好奇他们的刀法,仔细一看,发现简单的发指。
它只有两个动作!
两个!
一挡,一抡!
赵登禹的带领下,大方阵有的站在平地上,有的站在小山坡上,有的在城墙边上,近千人这么高低起伏的站着,来来回回的做着两个动作。“喝!”一挡,“哈!”一抡,挡,抡,再挡,再抡……就这么耍了近一个钟头,才停下来。
围观的人眼神儿都不会动了,黎嘉骏觉得这样看一小时简直跟催眠似的,人冻僵了不说,脑子都转不动了。
可还没完。
练完了兵,大家都拎着大刀直直的站着,也没的休息,赵将军转身也拎着大刀看着身后的兵,两边对视了许久,一声儿都没。
“兄弟们!”突然,赵登禹大吼一声,“东三省是谁的!”
“我们的!”千人大吼,声震天际,就连旁边站岗的士兵也跟着大吼。
“长城是谁的!”
“我们的!”整个长城都在回答。
“我们背后是啥!”
“家,家,家!”
“日本鬼子打过来了,怎么办!”
“杀,杀,杀!”震耳yù聋的呼声在山野里一遍遍回想,“杀,杀,杀!”
这般场景,让以为完了的丁先生和黎嘉骏站起来就再坐不下,怔怔地站在原地,差点忘了呼吸。
刚刚被士兵的装备nüè得眼睛酸涩的黎嘉骏全身发抖。
她感觉喘不上气来。
相比丁先生欣慰激动的样子,她更多的是心痛和难过。
怎么办,你们拿着大刀,喊得这般气势磅礴,想没想过对面的人什么装备?凭什么那么有信心?凭什么那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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