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大早,许众芳便上山来了,他显然已经从姬辞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所以一脸愁容。
“嫂嫂,若是将你们带出长社县,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此时下山并非好事,不如继续留在山中静观形势,若真有差役上得山来,大不了拼却我这条命,也要护得嫂嫂一家周全!”
张氏:“叔叔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一家能在此苟且偷生,已经是托了叔叔的福了,怎能不知感恩还将你拖下水?”
许众芳叹了口气:“嫂嫂先前不是说过,你娘家有可容藏身的地窖,不如我去问问张家,看看他们的意思,若是他们肯收留你们,那便再好不过……”
张氏打断他:“我劝叔叔不必多开这个口了,我阿父阿母能送点谷物过来,已是念在骨ròu亲qíng,他们行商出身,素来胆小,再多的事必不肯做,说了也是白说,倒不如gān脆不说!”
刘桢cha口道:“阿母,叔父,其实现在事qíng也未必就坏到了那等地步,既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们还不如待在这里,过几日看看形势,再作打算。”
她并不清楚历史上陈胜吴广的大军有没有攻陷过颍川郡,如果有,那就再好不过了,到时候他们全家直接过去跟老爹会合,肯定也无人敢阻拦。
许众芳和张氏一筹莫展,根本拿不出更好的法子,也只能默认了,心中一面祈祷长社县令不要派人过来。
实际上,自打刘远加入造反队伍的消息传过来之后,长社县县令还真想过派人去捉拿刘远家眷。
照他看,不仅仅是刘远的家眷,就连刘薪刘弛那帮人,也大可一并捉来。
不过县丞劝阻了他。
县丞的理由很简单:县令,人家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学会趋吉避凶,现在造反形势轰轰烈烈,谁胜谁败尚无定论,刘家那帮人要跑也跑不出去,更别提刘薪和刘弛这种有官职在身的,怎么舍得丢下就跑?等到反贼败了,再去捉拿他们也不迟,但万一要是反贼胜了呢,以刘远如今在反贼里的地位,说不定还能封个将军,到时候我们现在手下留qíng,将来可就成了保命升官的护身符啊!
县令一听,非常有道理啊,果断就听从了,所以别说派人上山,就连萧起同样得到刘远造反的消息,派人来问他要不要去抓人,也都被县令挡了回去。
张氏等人并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命运决定于刘远的造反大业是否能成功,还以为是自己日日的诚心祈祷真起了效果。
许众芳为此特地减少了上山的次数,但每次从他带来的消息来看,别说上山来抓人,就连他每次上山,也没有发现被跟踪的痕迹。
时间一久,大家也就放下心,觉得短时间内人身安全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是姬辞却在来了四次之后,就彻底没再出现了,刘桢本想把看完的书还给他,再换些新的过来,结果等来等去,就是等不到他的身影。
一开始她担心姬辞是不是生了病,还托许众芳前去探望,结果许众芳回来的时候脸色非常微妙,只告诉他:“姬小郎以后只怕是来不了了,他也有苦衷,你别怪他,他说那些书你先看着,不用急着还给他,等下次我再帮他带一些过来,让你换着看。”
刘桢马上就猜到了真相:“可是姬家拦着他不让他来?”
☆、第 18 章
被她一语道破,许众芳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破口大骂:“什么鸟世家!楚国都灭了多少年了,他们还把自己当成贵族呢!是贵族还何必跑到向乡来与我们争食?!不过是一群傒子罢了!”
他一面骂,还一面观察刘桢的神色,生怕刘桢伤心。
刘桢好笑地看着这位叔父唱作俱佳的痛骂,心知对方也是为了自己,说不感动是假的:“叔父,此事我早已料到的,姬家何等人家,怎会容子孙与逃犯家眷往来?其实这本也没什么,我起初便是与姬辞为友,而非与姬家为友,只要姬辞始终如一,姬家的看法与我又何gān?”
许众芳吁了口气:“你不介怀便好了,说实话也不值得去生气,我看姬小郎也是个好的,可惜摊上这样的人家!”
刘桢噗嗤一笑,她觉得她这位叔父还真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实际上姬家人这么做一点也没错,反倒是姬辞跑来同一群逃犯家眷打jiāo道,在外人看来反而是不可思议的吧。
刘桢不知道的是,她歪打正着猜中了姬家人的心态,此时的姬辞之父,正怒火勃发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姬家这一支原本枝繁叶茂,但经历过灭国的惨祸,姬家人四散逃离,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姬辞祖父连同三个儿子来到向乡落户隐居,经过十数年的繁衍生息,子孙渐渐多起来,看上去才不至于人口凋零。
正因为如此,姬然以及其父姬载,也就是姬辞的祖父,对家族延续看得极重,绝对无法容忍任何人以姬家子孙的身份作出任何不利于家族的事qíng。
“先前你大父与我俱告诫过你,不准你再去探望刘氏,看来你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儿子十三岁,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姬然竭力按捺住恼怒,用平淡的语气道。
姬辞拜道:“阿父恕罪,子曰,与朋友jiāo,言而有信。我既答应了刘氏要带书与她看,便不能言而无信,这也是阿父昔日教导于我的。孩儿片刻不敢或忘。”
姬然冷冷道:“你倒能引经据典,我问你,为了区区一个刘氏,你是不是准备置姬家于死地?”
姬辞愕然:“阿父何出此言!”
姬然:“刘远如今已成反贼,你与反贼家眷厮混一处,莫不是也想当反贼?”
姬辞顿首:“请阿父听我细禀,bào秦无道,天下义士群起而诛之,如今刘家阿父加入反秦行列,大军亦节节胜利,说不定真有可能改天换日……”
姬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只要事败,就是反贼!只有杀到咸阳,灭了秦君,坐上君位,号令天下,方能称之为胜!如今陈涉那帮人在哪里呢?只不过占了陈郡一席之地耳!焉敢妄谈九鼎?!只要这一日还没到,刘远就是反贼!”
“阿辞,你年纪尚幼,不明其中利害。长社县令若是去捉拿刘氏一家,如今是名正言顺,他不去,乃是在观望,若是陈涉那gān人人事败,又或刘远身死的消息传来,刘氏一家必然立时成为刀下亡魂。我知你心仪刘氏之女,不过你是姬家子弟,当有自己的判断,不能将个人置于家族之上!”
顿了顿,他终于缓下语气,“你可知晓,前几日,陈涉派人来找你大父?”
见姬辞脸上先是迷惑,旋即惊诧,姬然知道他是反应过来了,心中有些欣慰,姬辞天资出众,反应也很敏捷,若不是生不逢时,一出世就已是公卿之子,何须待在这个穷乡僻壤。
“你可知对方此来所为何事?”虽然知道儿子明白了,可姬然依旧这么问,他想要借这件事彻底敲打儿子,免得他一错再错,跟刘家厮混到一起去。
姬辞:“他可是想请大父出山,襄助反秦大事?”
姬然点点头:“不错,但你大父拒绝了。”
姬辞又是一愣:“为何?”
姬然:“陈涉起事前是何身份?不过一屯长耳。如斯身份,怎能号令天下?陈涉虽自立为张楚王,却出身微贱,你大父便是看准他的张楚大军纵然一时声势浩大,也难以持久,不说旁的,他自立张楚,却不奉旧时六国国君中的任何一人为主,如何能服天下人心?”
姬辞皱了皱眉:“阿父,bào秦既然无道,则天下人人皆可反秦,何必拘泥旧时身份?若是张楚王能够平定大局,那也是他自己的本事,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姬然冷笑一声:“我看你果然是被陈涉蛊惑了,他说这句话,不过是想为他自己的láng子野心作掩饰罢了,再说若是生来无贵种,你此时就该和刘氏那帮乱民一般粗鄙无知了,而不是在这里与我雄辩滔滔!”
姬辞无法忍受父亲每句话里都夹带着对刘桢,乃至对整个刘家的轻蔑,但他也很清楚,自己身为姬家子弟,面前站着的又是生养自己的父亲,基于人伦孝道,他也无法跟父亲争辩,更何况以姬然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怕争辩也是无用的。
“阿父若无其它吩咐,儿便先告退了。”他稽首道,然后起身,不待姬然发话,便退了出去。
姬然本yù发怒,想了想,又叹了口气。
作为父亲,姬辞对刘氏女的倾慕之qíng,他也略知一二,年轻人嘛,知好色而慕艾,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姬辞跟刘氏女之间,还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就是身份。
换了以前,若刘远还是县尉,虽然刘氏女出身乡野,但好歹高祖也曾任三老,勉qiáng也算配得上姬辞,又或者姬辞的身份不是姬家嫡长孙的话,其实姬然也不会要求他非得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但现在,刘氏女跟姬辞之间却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不管是作为姬辞的祖父也好,姬然自己也罢,他们都希望姬辞未来的妻子出身52书库,又或是世家之女,将来可以扶持姬辞,光复姬家门庭。
对于父亲拒绝了陈胜派人送来重礼想要拉拢姬家出山襄助的事qíng,姬然也没觉得父亲做错了,陈涉此人目光短浅,兼又好大喜功,只怕不能长久,姬家绝对不会将自己阖家的命运押在一个可能会失败的造反者身上。
如此一来,投奔他的刘远,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要彻底断绝姬辞对刘氏女的任何念头,免得日后生出什么麻烦来,姬然如是想道。
且不论姬辞那边会有什么想法,这件事过后没几日,姬家就又迎来另一桩麻烦事。
又有人上门来请他们出山了。
来的不是陈胜,而是自称项梁之侄的人。
天下大乱,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蠢蠢yù动,要么自己造反,要么跟着别人造反,作为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子,生来就有这么一层身份镀金,项梁当然也不甘落后,直接把提议一起造反的好朋友,会稽郡守殷通给宰了,然后对外边的士兵说,看啊,你们的头头已经死了,要命的就快点投降吧,大家看见群龙无首,又被项羽杀掉了一些人,全都慌乱无措,只能惟项梁的命令是从,于是项梁就这么赚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哦不,是第一支军队。
姬家是楚国人,项梁也是楚国人,而且原来还都是公卿世家,彼此当然更有共同语言。
与冷淡对待陈胜派来的人不同,姬家以最高规格接待了这位项将军的侄儿兼使者,不仅是姬然姬辞父子出席,连带二房三房的男丁,也都位列在席,参与这场迎接楚国故人的盛宴。
项羽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却已身量高大,步履有风。容貌并非那种面如冠玉的美公子,而是带着英气的棱角分明,嘴唇有点厚,下巴也有点长,这种不算好看的长相组合起来,却别有一番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