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拔高了声音,回dàng在空旷的街道上,竟有种尖利的感觉。
乱世之中,胜者为王,是非观念本来就被边缘化,刘桢虽然说得大义凛然,连自己差点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假如董翳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此时他不会跟自己说什么废话,直接一刀砍来,就能让她身首异处了。
幸好董翳不是。
从投降刘远而不是死战到底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他不是那种对自己能狠得下心的人,这种人每逢大事反而犹豫,不果决,所以刘桢的一番话,还是起了作用。
董翳看着刘桢,神色yīn晴变幻不定,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事已至此,又待如何?”
刘桢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可是又拉不下脸,马上就道:“我阿父不在,郡守府只余一gān老弱妇孺,董监御史忠心耿耿,特意派遣人手过来保护我们,故而阿母遣我出来向监御史道谢。”
说罢又是一拜。
监御史明明是监视百官的,怎么都不可能变成维护治安的,这个理由有点扯淡,但现在的董翳正需要一个能够让他下台阶的理由。
远处车马辘辘,很快就到了眼前。
为首的自然是安正,郭质则跟在后面,夹杂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他本来就是文吏出身,纵然跟着刘远造反,从陈郡又一路回到颍川,可以算是刘远起兵的元老功臣,但他本身并不喜欢带兵,还是更加倾向做些文吏的工作,所以刘远走后,那两千兵马虽在安正名下,他却疏于管理,这回还差点被董翳趁虚而入,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此时的安正气喘吁吁,形容láng狈,应该是刚刚镇压了一场可能会有的兵变,又接到郭质的报信,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董翳,你好大胆!”安正大喝一声。
董翳脸色也是一变,他显然没想到安正能来得这么及时。
没等他反应过来,刘桢就帮他解了围。
“二叔父,我与阿母待在府中害怕,便请董监御史过来保护我们!”刘桢抢先对安正道。
安正先是一愣,而后沉下脸色,目光在她与董翳之间来回游移,又盯着后者看了半天,终于咬咬牙:“那就多谢董监御史了,不过如今我已赶至,诸事有我在,董监御史还请回去歇息罢!”
说罢一挥手,左右兵士上前,将董翳一行数十人团团围住,半押半送,将人带走了。
安正上前亲自给宋谐松绑:“委屈先生了!”
宋谐松了口气:“我无大碍,多亏阿桢急智!”
刘桢微微一笑:“若无二叔及时赶到,只怕我也拖不了多久,董翳此人xing格反复,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后悔了!”
郭质站在安正后面,瞧着她的笑容,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第46章
矛盾一旦爆发出来,反而变得容易处理许多。
由于刘远不在,安正不好擅自作主处置董翳,只能先将人软禁在一处。至于那些与他一道参与谋反的几百名士兵,原先跟着董翳投降刘远,后来又跟着他反对刘远,现在董翳事败,他们自然也跟着倒霉,但安正觉得这几百个人只是受了董翳的鼓动,罪不至死,让他一口气把毫无抵抗之力的几百号人全杀了,他也下不了这个手,所以只能先修书一封派人送去给刘远,询问他的意见。
半个月后,郭殊带着刘远的信先行回来了,信中对这件事的处置很简单:董翳作恶首犯,杀;余者胁从,放。
被郭殊一道带回来的,还有前方的大捷。
从郭殊的口中,安正他们才知道,刘远等人在南郡遭遇挫折之后,马上就退回衡山郡。为了给敌人造成错觉,刘远将自己臂上的箭伤夸大为重伤,连周围的人也一并瞒下,除了许众芳之外,竟连刘楠都以为自己的父亲是真的真受重伤,命不久矣。
这一计果然骗过了秦军,对方认为刘远一方此时群龙无首,正是趁虚而入的时机,便大举进攻邾县,谁知半路中伏,折损打扮,刘远又趁机追击,一举大败秦军,趁机连南郡也拿了下来。
宋谐等人原本是为了安定人心才谎称捷报,没想到歪打正着,却真的等到了郭殊带着捷报回来,当下就大喜过望,广告全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迎接大军的归来。
二月初三是一个好日子,这一天,翘首以盼的阳翟人终于等来他们凯旋归来的刘郡守。
在刘远出征之前,像阳翟之战那样,大多数人虽然希望刘远取得胜利,却并不看好他,认为这位没有根基的刘郡守只带着八千人马,很难有所发展,至好的qíng况也就是保住现在的地盘,谁能料想刘远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不仅夺得了胜利,而且还是令人无法反驳的大捷。
衡山、南郡自此归入颍川的管辖,地盘的扩大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刘远从此不必蹲守在颍川郡一隅,在战略上也有了更加广阔灵活的进退空间。
对刘家而言,这份喜悦又要放大不少。
由于刘桢事先的安排,刘家其他人并没有亲眼目睹董翳的咄咄bī人,后怕的qíng绪也就没有那么严重,甚至还比不上阳翟守城战那一夜的惶恐,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刘远归来这件事上。
为了迎接刘远,张氏特地命人做了一身绛红的衣裳,头发也经过jīng心的装扮,她的长相原本流于平凡,在阳翟这些日子养出了细皮嫩ròu,连带面容也显得年轻一些,三分肤色七分打扮,看上去竟比平日里要好看许多,也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雍容气度。
刘远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与郡守府往来的女眷纷纷奉承张氏,话里话外透露着刘远即将称王,而张氏也将成为王妃的暗示,张氏自然听得满心欢喜。
等到二月初三这一天,张氏带着孩子们早早便迎候在城门口。
与张氏带着热切的神qíng不同,刘桢虽然也有些兴奋,却远没有那般热衷关注城门口的动静,她东张西望,一边看着人群的反应,一边与郭质低语。
“你瞧,几乎半城的人都出来迎刘郡守呢!”郭质咋舌道。
“世人都喜欢热闹,现在纵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被押解进城,只怕也会引来无数人围观的!”刘桢说完,不由吐了吐舌头,觉得这样说显得对老爹有点不厚道,连忙转移话题,指着远处那块在风中微微飘扬的招牌问道:“那是新开的食肆?我怎的没见过?”
自从刘远入主阳翟城之后,降低商税,与民休息,各地商贾投奔至此,商业很快比之前还要繁荣数倍,坊间各种商贸林立,连带食肆也多了起来。
刘桢一开始还抱着“把阳翟全城食肆都吃个遍”的雄心壮志,但她很快就把梦想消磨了,原因之一是郡守府的厨子手艺水准已经很不错了,之二就是自从她以一己之力拖住董翳之后,从惊悸中恢复过来的宋老先生时常会主动把她找过去讲解学问,而刘桢本身还要跟着幼弟刘槿一起听孟行的课,行程如此繁忙,当然出去玩乐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了。
郭质正被她的比喻逗得噗噗直笑,循着她的指向望去,随即了然道:“那是安乐居,上月方才开业,里面的蝎饼和髓饼可是一绝,他们家的髓饼与别处不同,特意做得比竹简摊开还要略薄,煎炸出来苏香得很,我每回路过都要买的!”
用后世的话来说,郭质就是一玩主,但凡吃喝玩乐的事qíng到了他这里,没有不信手拈来的,简直可以当地陪了。
刘桢今早的朝食用得不多,听了顿时就口水横流。
这个时候已经出现各种面食了,不过做法跟后世常见的各种面食不太一样,蝎饼一般是把牛奶或羊奶跟面合在一起,然后下锅煎炸成金huáng,有讲究的人家还会特意将羊奶的膻味去掉再合面,做出来的蝎饼也更加奶香浓郁。
而髓饼则是用动物的骨髓,连同猪油,蜂蜜一起合面,刘桢不太爱吃髓饼,因为为了能够放久一点,通常的髓饼做出来都比较厚,也很硬,咬起来还有股膻味,但是既然那家食肆能够得到吃货郭质的大力推荐,那味道必然也是不差的。
郭质看到她的表qíng,哈哈一笑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就钻进人群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此时人群之中传来一阵喧哗和骚动,刘桢举目望去,才发现大军已经开始进城了。
刘远带去攻打衡山郡的这八千士兵,大部分是他从陈郡那里带回来的,小部分是在当地征召的,因此这些士兵大多不是本地人,刘远上任之后,有意拉拢人心,就按照这些士兵所说的地址,派人去把他们的家人接过来定居,乱世流离,生死不知,加上许多人连家乡住址都说不清楚,最后能被接来团聚的人不足十之一二,但这番做法已经赢得了士兵们的爱戴,有些就gān脆在阳翟娶妻生子,宋谐为此还制定了一套临时的相关律法,对其进行抚恤,久而久之,这支队伍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并不弱。
若是没有先前这些作为,今日得胜归来,这些士兵看着满城欢呼,可能会有虚荣心和成就感,却永远不会有归属感,但是现在,他们看着夹杂在人群之中的自己的亲人,那种满足和激动却是油然而生,丝毫不伪的。
刘远没有骑马,他是坐在战车上的,四周簇拥着士兵,随着他的身影出现,人群之中bào起阵阵欢呼声,这种热烈的场景也许只能在每年的岁首才能看到了。
大军车马辘辘驶过,跟在最后面的是用马车拉着的战利品,这其中包括各种物资,以及被绳索牵引着走的奴婢。
郭质动作极快,不多一会儿就抱着两大块髓饼挤开人群跑过来,髓饼用大片的叶子包裹着,不至于弄脏,刘桢拿到手的时候,髓饼犹散发着热气,喷香浓郁,连带周围的人们也纷纷向她投以注目礼,甚至还有小娃娃拉着母亲的衣角瞅着刘桢手里的饼流口水的。
刘桢噗嗤一笑,把饼掰下一大块递给那个小孩,自己又狠狠咬了一口,果然如同郭质所说,改良过的髓饼非常薄脆,上面还洒了白芝麻和青葱,又是新鲜出炉,压根就没有那种硬得硌牙的口感,又脆又苏的口感在齿颊间流淌,满腮帮子都是面香。
她还没来得及向郭质递去一个赞赏的神色,就听见张氏道:“那是何人!”
刘桢循声望去,只见夹杂在那些战利品和奴婢中间——当然对时人来说,奴婢也算是战利品的一种,不过刘桢下意识没有作此分类,还有两辆马车,载的不是物资,而是人。
其中一辆马车上坐着三四名妙龄少女,另外一辆则是一位年轻妇人,她的手搂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两辆马车上的人都带着惶惑和不安。
她们的打扮并不光鲜,可明显不像其他奴婢那般黯淡láng狈,从衣着上来看,所有人都隐隐猜到了她们的身份,但在没有得到确切答案之前,谁也不会不知死活地去刺激张氏。
直到刘远将她们带进了郡守府。
“姬妾?!”
不顾手边的汤汁洒到手上,张氏拔高的声音泄漏了她的内心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