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明媚晴朗的天气。
天空是澄澈得像湖水一般的蓝色,仿佛伸只手进去都能搅起点涟漪来。
漫山遍野开着浅huáng色的,刘桢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从她脚边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微风轻轻拂动,chuī动娇嫩的花瓣,也chuī乱了鬓间的发丝。
刘桢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心qíng仔细欣赏眼前的美景,而不是气急败坏地质问朝她走来的人。
“阿桢。”姬辞消瘦了不少,眉间也有些憔悴,原本尚有些青涩稚嫩的容颜,现在看上去倒多了几分成熟。
“你来了。”刘桢浅浅一笑,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见了她这样的笑容,姬辞反而愈发难受。
笑容还是那样温和,却没了以前的亲密,显得有些疏离。
“我都听阿母说了。”没等姬辞想出什么措辞,刘桢就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qíng?”
“是,”姬辞低下头,指甲都攥进掌心了,传来丝丝的刺痛,半晌,他抬起头,“是我对不住你,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吧?”
刘桢很冷静地问道:“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你不后悔?我们从小就认识,xingqíng相投,这世上也许没有比我更与你投契,也没有比你更与我投契的人,我们本就没有婚约,但我一直记得你先前和我说过的话,所以你确定要反悔?”
那一瞬间姬辞几乎要说不了,但是话到舌尖怎么都吐不出来。
这些天他跟家人抗争数次无效,痛苦委屈得几乎要发疯了,可是那也只是几乎,温润如玉的姬辞做不出什么放làng形骸的举动,他只能把痛苦和委屈深深地藏在心底。
他的记忆又回到十多天前,父亲忽然将他叫过去,向他宣布,家里已经为他订下一门亲事,等明年他满十五岁,就可以成亲了。
当时姬辞直接就懵了,脸上茫然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阿父,我不愿意!你明明知道我与阿桢已经约好了的!”
姬然沉下脸色:“约好?约好何事?你们三书六聘了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曾轮到小儿自作主张?”
姬辞完全不明白父亲的态度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明明在不久之前,对于他和刘桢的事qíng,家里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连一贯不赞同的祖父也有所软化,姬辞得知刘远又得到两郡的消息,还为他高兴了好一阵,心想这下刘家阿父地位稳固,家里肯定也不会再反对他与阿桢的婚事了!
但此刻,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阿父,你明明默许的,为何又反悔!”
从小被教导行住坐卧皆要有君子之风的姬辞第一次如此激动。
姬然沉下脸色,根本不yù与他解释那么多:“左右是为了姬家好,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听从便是了!”
“阿父若毫无道理,我便自去找阿桢!”平日里事事顺从的姬辞执拗道。
姬然被他气个半死:“你道如今刘远之势如何?”
姬辞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绕到这上面来,仍是道:“刘郡守坐拥颍川、衡山、南郡三郡之地,若无意外,必将逐鹿天下。”
这儿子总算不是太蠢。姬然冷着脸:“他有什么资格逐鹿天下?”
姬辞一怔,随即道:“颍川,衡山……”
姬然见他又要重复先前的话,马上打断道:“三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又有何信心,刘远一定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你道现今除了刘远之外,还有几路义军么?胜也罢败也罢,于我们姬家又有什么好处?总而言之,你与刘氏女的事qíng,就此作罢,若你执意要娶她,除非你大父与我都死了罢!”
姬辞被粗bào地赶出来,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和父亲会如此不看好刘桢的父亲,在他看来,刘桢的父亲虽然出身寒户,但他的势力一步步稳固壮大,这是有目共睹的,虽然他不愿用利益来衡量自己与刘桢之间的感qíng,可是如果照父祖的眼光来看,娶了刘桢,不也很符合姬家的利益标准吗?
满腔愤怒的姬辞第一次抛去了为家人着想的种种顾虑,满心想要出走去找刘桢,但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来了。
姬母声泪俱下,劝说着姬辞不要固执下去,她道:你的大父和阿父并非毫不讲理,实在是因为你二叔父和三叔父如今在项藉跟前已得了重用,为了表示重视,项羽甚至让楚帝拜他们为上卿。假如章邯胜了项藉,那自不必说,他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刘远,姬家怎么也不能让你这唯一的血脉去送死!假如项藉胜了章邯,那他也不可能容忍刘远占据这么大的地盘又不肯听从楚帝的调令,而你阿父早就看出刘远不是个甘于屈居人下的,所以不管他们是胜是败,最后倒霉的总是我们姬家!你二叔和三叔已经折进去了,他们险中求富贵,求仁得仁,那也是他们的选择,你阿父阻止不了,可是这样一来,姬家就只剩你一个了,难道你忍心让四百年的姬家血脉就此断绝在你身上吗!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不能不为父母考虑!
姬辞可以跟父亲抗争,却无法抵挡母亲的眼泪和这样的理由,他整整枯坐了一夜,脑海里不断地回放自己跟刘桢从初识开始的一幕幕。
最后,他决定妥协。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
所以他在听到刘桢问他后不后悔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回答道:“是,我想好了,阿桢,对不住。”
刘桢竟然笑了:“阿辞,你曾说过,你必不负我。”
姬辞眨了眨眼,眨去眼角的酸涩:“对不住,是我负了你。”
刘桢点点头,平静道:“我也说过,你若不负我,我定不相负,如今你既然已经后悔了,那约定就作罢,从今往后,莫要再提了。”
她将那枚玉韘拿出来,递给姬辞。
“此物还你,也算善始善终。”
两人好聚好散,平静告别,甚至连想象中抱头痛哭,依依惜别的场面也没有,刘桢甚至一路哼着歌回到郡守府,被刘远和张氏问到也是满脸若无其事,结果一回到自己屋子里,还是忍不住抱着桂香哭了一场,然后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沉沉睡去。
……好吧,就当是纪念自己终将逝去的初恋。
刘远这边,他称王的事qíng又一次被摆上了台面。
不过这一次,就连宋谐也赞成刘远称王的决定。
因为他觉得刘远现在称王有几个好处:
一者刘远如今已经不止拥有颍川一郡,却依然以“颍川郡守”自称,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称王之后,名正言顺,有利于树立自己的招牌,也让更多人来投奔他。
二者就算此时称王,正忙着跟项羽打仗的章邯也顾不上来收拾刘远,所以正是大好时机。
刘远早有称王的念头,只是碍于宋谐与安正的反对,他才勉qiáng按捺下自己的yù望,现在被宋谐等人一劝,又有点心痒痒起来。
于是他命众人开始讨论尊号,准备挑个最好最合适的来用。
消息一传出去,这下可就热闹了。
抛开宋谐安正这些人不谈,那诸多想要讨好巴结刘远的人,也都纷纷上表,恨不得把全天下的溢美之词都堆叠起来给他用,原本只需要一个字的尊号,竟然有人想出一个多达六个字的尊号,叫什么大成文武韩王,仿佛字越多就越能体现刘远的英明神武似的,差点没把刘桢笑破肚皮。
彼时她早已从失恋的小小打击中恢复过来,跟姬辞的事qíng过去不久之后,张氏还很高兴地告诉她,有几户颇有名望的人家有意跟刘家结亲,正旁敲侧击地打听刘家的意向,这其中就有郭家——郭家想为郭质求娶刘桢。
甭管郭质好不好,刘桢眼下都没那份心思了,之前答应姬辞,也是因为两人从小相处到大,足够知根知底,现在煮熟的鸭子已经飞了,她还急个啥呢?所以刘桢只对张氏道自己年纪尚幼,不急于一时,张氏只当她伤心过头,虽有些可惜,又劝了刘桢几次,见她无意也就暂且作罢了,左右正如刘桢所说,她年纪尚幼,根本无需着急。
说回眼前的尊号之事,除了不靠谱的,当然也有靠谱一点的。比如说颍川是刘远的起兵之地,为图吉利,有人就建议叫“颍川王”,也有人认为阳翟旧属韩地,可以沿袭“韩王”之称,也有利于招揽人才,甚至还有人翻出《尚书》与《周礼》这样的古籍来引经据典,觉得上古有九州,颍川之地古属豫州,所以可称“豫王”。
不过还没等刘远从这些五花八门的建议里挑出一个中意的,巨鹿那边就接二连三地,传来令人震撼的消息。
先是英布与蒲氏受项羽差遣,先行渡过huáng河之后与秦军首战告捷,大大提振了士气。紧接着,项羽破釜沉舟,率余军渡河之后又大败王离,杀死苏角,bī得秦将涉间自杀而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魏咎也被秦军bī得城破自焚,今日风水轮流转,又轮到秦人头上了,可见战场无常势,生死也无定数,今日的胜利者,转眼很可能就成为明日的失败者。
刘远他们离主战场颇远,也没有参与响应支援项羽大军的行动,无缘得见战役的激烈程度,但即使是从信使的只言片语里,也不难想象这场战争的惨烈。
此时秦军已经溃败大半,章邯连忙派司马欣前往咸阳请示,心想就算求援不成,能撤退也好,那起码也能保住部分实力,结果胡亥的猪队友赵高竟然不肯见,不仅不见,反而还透露出对章邯的猜疑,想要把司马欣给扣留下来。
司马欣吓得赶紧跑回章邯那里,劝他不要给秦廷卖命了,说现在根本就不是秦君说了算,而是赵高这个阉人在把持朝政,你就算打赢了,回去说不定也要受罚,更别说打败,还不如向项羽投降算了。
此时项羽那边的人也来劝降,章邯见大势已去,又想到白起,蒙恬那些前辈们的悲惨遭遇,终于决定向项羽投降,加入义军的行列。
经此一役,天下震动。
章邯这支队伍,原本就是秦人最jīng锐的队伍,结果几十万大军,转眼就投入项羽的阵营,再加上项羽原来的部属,简直可以称霸诸路义军了。
项羽这一方阵营参战的人很多,基本上附近的各路义军都去了,但起初大家并不看好这场会战,加上各人有心保存实力,很难谈得上齐心协力,等到眼看项羽占了上风了,各路义军这才纷纷围上去,棒打落水狗,当然不能说他们起的作用不大,不过如果没有项羽这根主心骨在,只怕盟军早就四分五裂,因此巨鹿一战之后,项羽的地位已经凌然于诸路诸侯之上,其他人在项羽面前也低了半个头,项霸王的地位就此确定下来。
至于刘远,虽然他占据了三郡,也没有参加围歼秦军的战役,看上去好像很占便宜,但实际上,别说现在大半兵力都被许众芳带去打南阳,就算没有,刘远也难以跟项羽的声势实力相匹敌,所以为了示好,战争一结束,他就第一时间派安正给楚帝和项羽送去厚礼,以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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