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却不看好:“楚帝身边纵有一二义士,只怕也难与项羽抗衡,一旦他宣布项羽为逆贼,只怕项羽即刻就能杀了他!”
宋谐的笑容带了点意味深长的味道,刘桢仿佛觉得他想说“你还太嫩了”。
“我们不需要一个活的楚帝。”
刘桢微微一震,发现自己确实是太嫩了。
很明显,现在刘远的野心已经逐渐bào露出来了,他并不满足于继续当一个处处被压制的诸侯王,他想要爬上更高的位置,起码也要像项羽一样,跺一跺脚,诸侯就不敢吭声,甚至比项羽走得还要高,还要远。
要是项羽恼羞成怒杀了楚帝,那自然最好,以后也省事了,还能给项羽扣上一个罪名,如果楚帝能活下来,那反倒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宋谐是在教她,刘桢意识到这一点,她恭恭敬敬地朝宋谐行了个拜礼:“多谢宋先生教我。”
“阿桢,你的悟xing很高,一点就通,只是心还不够狠。”宋谐道,“虽说你是女子,大可不必像男人那样从尸海中杀出一条血路,但乱世之中,qiáng者为王,你是豫王长女,又有如今守卫咸阳的功劳在,将来势必还会遇到更多的事qíng,心慈手软是成不了大事的。”
刘桢苦笑,这也许是前世作为现代人的灵魂留下来的后遗症了,毕竟她前世生长在太平盛世,人与人之间再如何勾心斗角,也都是波涛暗涌不动声色,不像现在这样谈笑间将人命也放在算计的天平上。
但如果她想要活得更好,势必要习惯这种环境与思维。
事到如今,成王败寇,如果笑到最后的是别人,而不是刘远,那么像韩广田荣的遭遇肯定还会在刘远身上重演,为了不成为鱼ròu,就得变成刀俎。
之前她担心楚帝的安危,就是习惯xing地将他当成弱者来看待,殊不知楚帝现在是弱者,一旦项羽失败,楚帝掌权,那对于刘远乃至诸侯王来说,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到时候楚帝要剪除的,就是他们了。
“宋先生说得是。”刘桢心悦诚服地受教。
“你如今已经做得够好了。”宋谐安慰她,又道:“你在咸阳的作为,豫王都看在眼里,咸阳城,守得住便守,一旦将来战事反复,章邯生xing犹疑,说不定会攻占咸阳用以讨好项羽,若是守不住,你也不必死守,咸阳宫中自有当年秦君下令开凿,通往骊山的地道,想必你也已知晓,届时可从那里遁走,保全了xing命,方可再说以后的事qíng。”
刘桢:“宋先生请阿父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数,咸阳城象征意义非凡,能守住自然最好,若守不住,我也不会勉qiáng的,章邯那边我也会想办法拖住,我看他并不是项羽死忠,宋先生平日不妨多派些说客去说服他倒戈,久而久之他必然动心。”
宋谐笑道:“这还用你说?豫王早早便让人买通了章邯身边的人,一有机会便向他说我们的好话,章邯身边那个司马欣,因为项羽没有封他为王,他对项羽也早有不满,根本无需我们忙活,他也会向章邯说项羽的坏话了,如今章邯对项羽早无感激可言,他之所以不敢站在我们这边,只不过是想观望qíng势罢了,如今诸侯王里,也不乏此等投机之辈。”
刘桢吐了吐舌头:“阿父与先生果然目光如炬,阿父大约什么时候会出兵?”
宋谐:“最快也要等楚帝昭告天下,宣布项羽为叛逆之后,届时我们出兵方能占道义之先。”
刘桢:“我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谐笑骂:“你这小女子鬼主意素来就多,难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不成?快快道来就是!”
“想当年,秦灭楚时,民间就有谶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后张楚王陈胜起事,也曾以篝火狐鸣,曰大楚兴,陈胜王。”
刘桢的话点到即止,以宋谐的聪明,马上就听出她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大善!”宋谐哈哈一笑,“我回去就与豫王说!”
刘桢起身,郑重行礼:“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那我就在咸阳恭候阿父与宋先生凯旋了,请先生代我转告阿父,祝他早日得偿所愿!”
这些话是对刘远说的,宋谐自然也要起身还礼:“那我就代豫王先多谢小娘子吉言了!”
宋谐不能久留,他还有许多事qíng要做,而且在咸阳待久了,章邯心里肯定也会不慡快,说不定还要疑心刘远在酝酿什么yīn谋,所以两日之后,宋谐就准备启程回去了。
刘桢一行将他送出咸阳宫,又一路送到城门那里,却不能再往下送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出了城门不远就是章邯的大军营地,演戏演全套,总不能自己这边先搞砸了,敌我双方和谐相处也就算了,如果连刘桢都可以光明正大出城那就太夸张了。
但刘桢心里是很不舍的,对她而言,宋谐这次不仅是豫王使者,他还代表了刘家人,刘远,刘楠,乃至张氏刘婉她们对刘桢的问候和思念,都凝聚在宋谐带来的话和礼物里,看着他离开,刘桢心底就空落落的,仿佛天地之间就剩下自己和这座城池。
“阿桢。”郭质站在她旁边,仿佛感觉到她有点黯然的qíng绪。“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刘桢扭头对他一笑,“多谢你,阿质。”
她没有问郭质为什么不跟着宋谐回去,郭质对她的心意她也明白,也许郭质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不过现阶段刘桢根本不会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姬辞的事qíng让她明白一个道理,人生于世,尤其是这种世道,再怎么两qíng相悦,也抵不过现实利益的种种考虑,纵然郭质看上去很好,郭家也不会有姬家那些问题,但谁知道以后呢?
现在冲着刘远的面子,很多不错的人家或许愿意和她结亲,但如果刘远地位不保呢?郭家还会像以前那样效忠刘远吗?
自从姬辞的事qíng之后,刘桢的思维就渐渐从普通女子的模式里脱离出来,她是豫王长女,她父亲是想当皇帝的人,那就注定她的人生不可能像寻常人那样去走,前方的道路可能布满荆棘,也可能鲜花着锦,总而言之,像在向乡那样平淡无奇的小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拘泥于寻常女子的人生轨迹?
郭质没有等到她的下文,心里有点失望,他原本以为刘桢还会问“你为什么不跟宋谐一起回家”之类的话,这样他就可以趁机表白心迹,但是刘桢什么都没有说,她似乎什么都明白。
刘桢转身走了几步,见郭质没有跟上来,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郭质默默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
刘桢笑眯眯:“有人送了小羊羔过来,灶房那边的人说要做成鲜锅子,你要不要过来一道用?”
“要!”佳人有邀,郭质瞬间就将刚才的心酸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谐回去之后不久,章邯也就撤军了,大军一日在外,花销都是惊人的,他意思意思一下,做个样子给项羽看也就罢了,现在项羽忙着讨伐韩广,自然不会再有空来管他是不是攻打咸阳的事qíng。
之前虽然仗打不起来,但城门镇日关着,也影响了不少人的日常生活,现在雍军一退,咸阳自然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道路一通,消息也就畅通起来,刘桢他们虽然在咸阳没有出去,但房羽安排了人跟往来商贾都有联系,是以每天都有很多消息传到他们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不出门而知天下事了。
就在宋谐离开的一个月后,楚帝果然昭告天下,历数项羽罪名,表示项羽无道,挟君自重,yù以一人之威而凌天下,号召诸侯共伐之。
楚帝虽然没有实权,但这份檄文就相当于一个信号,从前大家都把楚帝看成是项羽的私有物,现在楚帝不甘为傀儡,希望挣脱项羽qiáng加在他身上的束缚,别说韩广等人闻讯大喜过望,就连尚处于观望中的其他诸侯,也都蠢蠢yù动起来。
但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半个月后,刘桢才听说,楚帝非但没有被反项的韩广等人救出来,反而被项羽杀掉了,据说还是项羽的堂弟项庄亲自带了人冲入宫闱,将楚帝毒死的。
此事做得甚为隐秘,但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项羽身边的人良莠不齐,楚帝死的时候在场还有不少宫人,总有一两个将消息漏出来,传着传着就流言就走了样,以至于楚帝之死的版本,刘桢起码就听了五个,除了最靠谱的被毒死版本之外,还有最不靠谱的版本,是说项羽派了自己身边最美的女人虞姬去勾引楚帝,然后趁着在chuáng笫之间把楚帝迷得七荤八素的时候趁机把人闷死。
刘桢敢用自己的人格打赌,这种最不靠谱的版本恰恰是广大人民喜闻乐见的,说不定以后还会被载于正史流传下去,然后楚帝的死因就会变成无数个千古谜题之一……
不过眼下,考虑这些显然还太过遥远了,也只有刘桢远在千里之外,旁观者清,才有闲心想东想西,对于那些身处漩涡中心的人们来说,他们既是决定天下走势的人,也是被天下局势所搅动,不得不跟着走的当局者。
就在楚帝的死讯传出不久,刘远就发布檄文,说项羽倒行逆施,鸩杀楚帝,不当为王者,天下理当共诛之,并宣布起兵响应韩广田荣等人共同讨逆。
与此同时,一条与刘远有关的传言悄无声息地出现,很快就像火烧野糙一样蔓延开来,等到刘桢从往来咸阳的商贾口中听到“豫地兴,刘天下”这样的内容时,已经是来年chūn天的事qíng了。
她一听到这样的传言,就知道宋谐接受了她的提议并且已经付诸实现了。
古往今来的起事者,都需要借助一些玄乎其玄的谶言来宣扬自己的天命和正统xing,就像一件衣裳再不好看也有人喜欢一样,不管这种谶言的内容多么虚假,总会有人去相信,而且刘远从一介无权无势的糙莽起兵,因缘际会奋斗到今日的位置,这种传奇xing更容易让人将他与这种谶言结合在一起,增加其可信度。
谶言的内容不能太复杂,越简单直白越好,这样才便于别人记忆,有利于广泛传播,而且最好抢在别人前头,如果大家都这么宣传,你也来一段谶言,意义反而就不大了。
这些标准,刘远都达到了,大家忙着争地盘,没人想起用谶言来给自己宣传造势这回事,项羽身边的人或许也想到了,但以项羽的骄傲,很可能不愿意效仿刘远,他认为刘远和韩广的军队根本敌不过楚军,自己也不需要借助这种手段来成事。
事实也似乎如同项羽所料想的那样,四十万楚军一路东进,所向披靡。此时田荣杀了田市,占据了胶东,然后向齐地进攻,齐王田都不耐打,三两下就被田荣吓得弃城而逃,跑去投奔项羽了,于是田荣就占了两齐之地,而韩广正好也从燕地南下,过来跟田荣会师,对济北王田安形成合围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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