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香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南平这个国家,疆域还没有吴越一半大,基本就是在齐魏的对峙下才得以生存的,它不像吴越那样不自量力,南平对齐魏两国,向来都恭恭敬敬,谁也不得罪,每年还会去献礼,就相当于进贡了,如此方才换来数十年的太平。
魏国现在一分为二,但毕竟还是大国,底子厚,一时半会还亡不了,齐国不想白白消耗力量,就把主意打到南平头上,也是qíng理之中的事qíng,亏得南平皇帝还不自知,居然引láng入室,主动请齐国皇帝派兵来协助自己平叛,到最后肯定要反而把自己给赔进去。
一旦朝廷溃败或投降,剩下的南平十个州,哪个都不会是齐国的对手。
即便是邵州,这几年下来实力大大提升,可要说能打赢齐国,那简直就是玄幻故事——完全不可能发生。
别说顾香生和徐澈,就是孙武再世,孙膑再生,估计也束手无策,因为这根本不是战略上能解决的问题,而是实力上的绝对悬殊。
夏侯渝安慰道:“现在还不用太担心,陛下只是有这样的意向,还未最后决定,而且邵州毗邻魏国,离齐国反而最远,就算有事,也不会是第一个遭殃的,我只是先与你说一声,好让你们心里有数。”
顾香生:“这个消息对邵州来说太重要了,不知怎么多谢你才好,若是连累你被齐君怪罪,我就于心不安了。”
夏侯渝眨眨眼:“就算要攻打南平,届时肯定也是我那位大兄带兵,能给他添点麻烦,我何乐而不为呢?回去之后,我也会在奏报里说明邵州实力平平,不足为患,免得我大兄先盯上你们。但是……”
他顿了顿,敛去笑容,正色道:“但是香生姐姐,恕我直言,邵州毕竟地方有限,兵力再qiáng,总不可能qiáng得过齐国大军,到时若真有那一天……你们最好还是能放手则放手,不要死守才好,这是保全自己,也是保全邵州百姓的最好办法。我大兄xing子残bào,遇到坚决不降的城池,便会怀恨在心,等城破之后就会屠城。”
顾香生沉默半晌:“我知道了。”
夏侯渝:“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陛下对复始楼很感兴趣,他也是个爱书之人,断不舍得让复始楼在战火中付之一炬,爱屋及乌,对邵州他也会多上几分爱护的,只要你们不qiáng硬抵抗,应该不至于出现何等严重的后果。”
顾香生苦笑:“这事不是我说了算。”
夏侯渝凝视她:“香生姐姐,当年我自身难保,不敢带你一道回齐国,生怕连累了你,如今我已经能护着你了,往后,若是邵州你不想待了,又或者邵州有什么变故,你可以随时到齐国找我,我不敢说你能像在邵州这样自由,但起码,你也不必担心需要看人眼色。”
顾香生一面诧异于他的底气,心想夏侯渝在齐国果真混得还不错,否则不会说这样的话,一面又觉得很感动。
“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在邵州久留,后来是因为……”
话未竟,碧霄走了进来:“娘子,五郎,饭菜都做好了,吃饭罢?”
她瞧着两人的脸色有些诧异,心想方才进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得僵凝起来,总不至于吵架了吧?
顾香生也没有再说下去:“走罢,去饭厅再说。”
“好啊!”夏侯渝也跟着起身,语调轻快,“许久都没吃诗qíng和碧霄亲手做的饭菜了,方才倒忘了点一道松鼠桂鱼!”
碧霄笑道:“有有,还有蜜汁莲藕,都是你喜欢吃的!”
顾香生故意道:“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怎么就做他喜欢的,却没有我的份?”
碧霄睨她一眼:“娘子还说呢,这些原就是您喜欢吃的,从前就常常照着自己的口味送去给夏侯五郎,久而久之,将五郎的口味也调、教得与您一样了!”
当年夏侯渝在魏国,乃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一个质子,住的地方大虽大,却无人打理,荒糙丛生,更别说什么大厨,有得吃就不错了。加上用度时常被克扣,他平素吃的,比寻常百姓人家还要略逊三分。难得偶尔赴宴jiāo际,才能吃上一点好东西,但那种场合常常还要忍受冷嘲暗讽,白眼讥笑,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所以顾香生隔三差五会让碧霄送点菜过去,那就是夏侯渝来之不易的福利了。
不过此刻被碧霄说起来,却似乎别有一番意味深长。
☆、第102章
顾香生不意自己调侃不成,反被调侃,不由尴尬起来,忙错开话题:“再说下去,菜都要凉了,还是赶紧去吃罢!”
碧霄嘟囔:“还不让人家说实话……”
顾香生假装没听见。
夏侯渝笑眯眯跟在后面,明智地选择什么话也不说。
菜色果然很丰富,除了方才说的松鼠桂鱼和蜜汁莲藕之外,另有八宝鸭子,蟹米分汤包,竹荪上素卷等,夏侯渝看上去很开心:“一见这些菜,我就想起从前的味道了,今天估计能吃得下三碗饭!”
碧霄好笑:“五郎在齐国是金枝玉叶,吃的定然比这桌菜要好上百倍千倍,可别为了哄我们而特意这么说!”
夏侯渝淡淡一笑:“纵是珍馐美味,那也要看谁做的,有没有心意在里边,吃的人一尝就知道了,我自然更喜欢你们做的。”
诗qíng和碧霄果然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诗qíng还特意去拿了一坛梨花白过来:“今日重聚,五郎定要与娘子好好喝上几杯才是!您不晓得,这几年娘子总念着您,生怕您在齐国被欺负了,吃不饱穿不暖呢!”
“就你多嘴!”顾香生被她念叨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打断,“不是还有jī汤么,快去看看好了没有!”
换作从前那个小小的夏侯渝,她当然不会觉得怎样,但现在……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男人身上,对着一个美男子说这些话,未免就过于暧昧了。
诗qíng捂着嘴笑,也不多言,顺带将碧霄给扯走。
她们这一走,顾香生却有点后悔起来。
没了她们在旁边调剂,怎么气氛反而好像更尴尬起来了?
夏侯渝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又举起自己的杯子:“香生姐姐,在魏国时,有赖于你多加照顾,记得有一回生病,你还为我请来大夫,亲自守了我几天,否则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能否活得下来,这些事qíng,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谢谢你。”
顾香生饮下这杯酒:“其实是你命不该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正应了这句话。”
夏侯渝摇摇头:“不是的,是我一直记得你说的那句话。”
对上她有些疑惑的眼神,夏侯渝道:“那会儿我病得迷迷糊糊,你对我说,成大事者,会将苦难作为磨砺,只有失败的人,才只能将其作为逃避的借口,如果我当时就死了,就算传回齐国,也没有人会当回事。”
顾香生不太记得自己是不是说过这样一番话了:“是吗?”
夏侯渝笑了一下:“所以后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最起码,不能那样就认输了。别人越希望你过得不好,你就越要活出个样子来。”
顾香生同样也选了一条不被世人认可,也很艰难的道路,可她自己并不觉得难过,听见夏侯渝这样说,却反而隐隐心疼起来。
因为夏侯渝过得比她还要艰难百倍,他能拥有今天,必然也是付出百倍于她的代价换来的。
她到席家村,有林泰柴旷等人帮忙,又有诗qíng碧霄作伴,在邵州,又遇上了徐澈,不说艰难,起码也不会是寂寞的。
然而夏侯渝身边,就只有一个张芹,张芹能耐有限,在齐国更是完全帮不上忙,他等于是自己披荆斩棘,生生辟出一条道路来。
顾香生注视他:“那你现在开心快活吗?”
夏侯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开心,也快活。因为我一直有个目标,那就是终有一日,还能与你相见。”
顾香生心头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从泥土中破开。
夏侯渝深深看着她:“小时候,你总护着我,现在我得变qiáng,才能护着你。”
顾香生的眼睛落在离自己最近的那盘松鼠桂鱼上面,顺手夹了一筷子鱼ròu放入对方碗里,自己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任酸酸甜甜的味道夹杂着鱼ròu的鲜美一道留在齿颊之间。
“阿渝,你待我的一番心意,我很明白,也很感动。但我并不想要在任何人的羽翼下生活,就连如今在邵州,虽说上头有徐澈,可他也是放开手脚,从未gān涉过问我的作为。从前在顾家时,我无甚感觉,现在自由自在惯了,心反倒野了,不像再像从前那样被困在一个地方,往后,也许会入蜀,去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去走一走,看一看,方才不负大好光yīn。”
这番似是而非的话,既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也算是对夏侯渝的一个回答。
以他的聪明,不可能听不明白。
顾香生不愿自作多qíng,可也不想造成什么误会或暧昧。
有些话,自然还是提前些说开才好。
听了这些话,夏侯渝的眼神先是略略黯淡了一瞬,随即又笑了起来:“香生姐姐,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束缚你,或者将你困在自己的羽翼下,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有用些,以后只要你需要我,我都能及时出现,能及时帮到你。”
顾香生心头微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夏侯渝点到即止,转而专心喝酒吃菜,不时问些邵州风物人qíng。
她暗暗松了口气。
抛开这些敏感或沉重的话题,两人久别重逢,还有不少离qíng可叙,夏侯渝又问起魏初的近况,顾香生道将乐王去世后,魏初在京城守孝并陪伴母亲整整一年,一年后才离京去找在地方上任官的夫婿,偶尔会有消息传来,据说夫妻俩琴瑟和鸣,感qíng很好,前年魏初还生了个儿子,如今也有两岁了,长得很像魏初,连霸道的xing子都像了个十足。
两人还说起当年认识的几个朋友,顾家是绕不开的。
焦太夫人去世后,顾香生便没有刻意去打听顾家的消息,但不少事qíng依旧隐隐绰绰传入她的耳中。
譬如周瑞娶了顾香生的三姐姐顾眉生,听说两人感qíng也还不错,但成婚几年顾眉生无所出,万chūn公主便给周瑞纳了两房妾室,顾眉生xing子温柔有余,利落不足,居然被妾室骑到头上去欺负,彼时顾香生“已死”,焦太夫人也去世了,顾家没落,在天子面前说不上什么话,自然也无力护着顾眉生。
万chūn公主当初同意让周瑞娶顾眉生,未尝不是看在顾香生嫁给魏临的缘故,本以为顾家可以更上一层楼,谁知道这座楼还没建成,就一夜之间坍塌了,没了顾香生和焦太夫人,剩下的大老爷们根本撑不起一个顾家。
女子出嫁之后,看的就是娘家得不得力,顾眉生既无娘家可靠,又无所出,万chūn公主自然会不满意,周瑞头顶上有个qiáng势的母亲,所以他的xing格也不可能qiáng势到哪里去,矛盾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