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既然赐下,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且不提夏侯渝私下如何高兴,一有机会就往城外长chūn观跑,到了四月底,风向悄然发生变化,事qíng开始朝着许多人都料想不到的趋势发展。
刘聃很聪明,在夏侯渝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就亲自登门拜访顾香生,就刘筠做的那些蠢事请罪,又承诺会好生管教儿子,以后绝不让他再找麻烦。刘聃身份贵重,又是亲自出马,不单将刘筠抽了三十鞭,饿了个半死,又送上几大车的厚礼,如此诚意拳拳,顾香生也不好与他多作计较,双方达成和解,这件事就此揭过,待夏侯渝知晓之后再想找刘家的麻烦,却也被顾香生拦住了,只能作罢。
不少人知道这件事之后,除了感叹兴国公礼数周全之外,也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
再怎么样,这毕竟是刘筠惹的事qíng,让他自己出面也就够了,赔上整个兴国公府的脸面,去给一个妇人道歉,即便这个妇人即将成为皇子妃,可那也是不受宠的皇子正妃,却不太值当。
这种舆论的改变来自皇帝。
就在刘聃上门请罪的事qíng发生不久之后,皇帝从宫中遣使为顾香生添妆,又在京城赐下府邸,以示恩遇。
顾香生在齐国没有娘家,到时候要出嫁,总不能在长chūn观出发,赐府是有必要的,哪怕成亲前一日再迁进去走个仪式也好,至于添妆,她嫁的毕竟是皇子,既然没有娘家人准备嫁妆,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准备,这也可以看作是皇帝给儿子的补偿。
但令人瞩目的,却是添妆的内容。
因为那些东西,有一半是当年孝惠皇后入宫时的嫁妆。
孝惠皇后没有子女,她去世之后,这些东西自然也好端端地封存在宫中,多年来一直未曾用过,这次皇帝下令清点皇后旧物,除开那些已经陈旧腐朽的绫罗绸缎,以及褪了色的首饰之外,其余像宝石玛瑙一类的头面宝珠,都被单独装箱,送到顾香生那里去。
齐国富庶,皇帝私库也不是穷到得拿皇后的遗物当赏赐——没有人会这么以为,那么皇帝这样做,极有可能就是为了表示对儿子的弥补,至于另外一层更深的含义,即便有人想到了,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伴随着皇帝的添妆送到长chūn观,隆庆大长公主也亲自上门添妆,以表祝贺。
满京城勋贵官宦人家的女眷,见状都有些坐不住了。
☆、第135章
隆庆长公主何许人也?天子亲妹,虽说不是同母所出,但长公主生母对皇帝有抚育之恩,因着这一段渊源,隆庆长公主与皇宫一直走得很近,她紧跟皇帝步伐,几乎成为一个风向标,众人若想揣摩皇帝心意,看隆庆长公主行事总是没错的。
如今长公主亲自上门为顾香生添妆,皇帝的心意自然也毋庸置疑。
在这几位成年的皇子里头,皇帝并没有表现特别青睐谁的倾向,夏侯渝因为出身和早年经历的缘故,优势并不明显,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xing,齐君行事颇有些随心所yù,天马行空,连底下老臣都未必能看透猜透。
再说伐魏,这件事对齐国有重大意义,也是显而易见的军功,但柴州就并非如此了。眼下齐国将重心放在伐魏上,必然顾此失彼,对回鹘的防卫有所疏忽,如果未来三年内,回鹘人没有进犯也就罢了,夏侯渝等于在柴州坐三年冷板凳,无功无过,若是回鹘人进犯,夏侯渝又是否能够击退敌人,不丢失一城一池?
守住了城是本分,未必有功,丢了城却是大罪,所以柴州等边陲之地才被视为畏途,夏侯渝的任命在旁人看来也等同于流放。
不过皇帝现在既然拿皇后的嫁妆来为顾香生添妆,这起码传达了一个信息:他对这个儿子,并不是全然无视。
也是借此告诫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无论如何,夏侯渝都是皇子,朕可以随意处置,但却容不得别人轻忽。
于是乎,长公主的登门仿佛一个信号,昔日鞍马稀少的长chūn观,一时间竟然门庭若市。
兴国公夫人高氏自然不必提了,有了丈夫的提点,她一下子拿出几匣子成色上好的宝石来给顾香生添妆作脸,这不仅是在捧皇帝的场,同时也是在给儿子闯下的祸事作弥补,顾香生自然领她这份qíng,两相接触之下,高氏发现顾香生其实很好相处,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咄咄bī人,彼此xingqíng投契,两家女眷私下走动也多起来,这是后话了。
婚期定在五月初五,那天正好是端午,根据司天监的推算,这一日诸事大吉,宜行婚娶,更合夏侯渝与顾香生两人的八字。
诸事大定,迎亲那日,顾香生从京城宅邸出发,因她娘家人没在齐国,便由徐澈于蒙二人替代,于蒙更充当了娘家兄长的身份,亲自将她背上皇家过来迎亲的涂金银装肩舆,后面另有行障坐障各一抬,掌扇四人,障花十树,灯笼十盏,童子侍女共八人等,俱是严格按照规格来的。
除去一开始送来皇后陪嫁之外,后面皇帝再也没有为这桩婚事开过什么特例,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当日顾香生嫁给魏临时,魏临虽然还是思王,可毕竟刚刚被废太子不久,连婚事都不敢过于张扬,一切中规中矩,没有出格之处,这次夏侯渝为了让顾香生能风光大嫁,甚至将自家王府都掏空了,所有值钱东西都往顾香生那儿搬,再让她以陪嫁的形式带入王府,也好让外人不敢再小看这位未来的肃王妃。
便连婚服,虽说一针一线俱有规制可循,但夏侯渝偏偏独出心裁,非要在一些细节处进行改动,譬如顾香生的绣鞋,上头绣的原本该是珍珠,夏侯渝却让人将其换成渤海明珠,婴儿拳头大小,在日光下伴随着裙摆摇曳熠熠生辉,令人惊叹,也令不少女眷欣羡不已。
到了此时,再没人会觉得夏侯渝娶顾氏只是圣命难违。
一个男人能对女人如此花心思,这本身就已经能够说明许多事qíng。
顾香生穿着喜服坐在chuáng帐边上,听见外头隐隐传来觥筹jiāo错和说笑声,热闹得很,不过那些热闹自与她没有关系,从古至今,新娘拜完天地之后,便只能在这儿等待敬完酒的新郎归来。
屋子里很安静,苏木和朱砂本是要在这里陪她的,却被她撵出去歇息了——为了准备婚事,她们也已经有许多天没睡好。
她低头看着婚服上jīng致的绣纹,连袖子边上的祥云金线都一卷三叠,细密得无可挑剔。
时下女子婚服并非后世熟悉的凤冠霞帔,而是花钗翟衣,头上花钗大小八树,以金和宝石纸,这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按照品级依次递降,顾香生现在是亲王正妃,比太子妃略差一等,而婚服主色则为狄青色,蚕丝织就的锦衣,上以翟鸟为纹,隆重异常,这与在魏国时是一样的,如今齐魏两国,礼仪规章基本都是沿用前朝,大同小异。
一个人一辈子嫁了两次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两次都嫁给差不多身份的人,连皇子妃都当了两回,这样的婚服也穿了两次,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qíng。
然而细微处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譬如上一回嫁人,她固然也有欣喜,更多却是对未来的忐忑与恐惧,不知道自己与魏临能否白头偕老,不知道自己能否应付在皇宫里的生活,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好自己的分内职责,让魏临满意,也让自己满意。
夫妻同心,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人心之复杂难测,天底下又哪里会有一模一样的两颗心?
即便有,那也多数是因为心疼爱护对方,所以愿意妥协退让,争取与对方一致,又或者紧追对方步伐罢了,若是另外一方不知爱惜珍惜,这样的“夫妻同心”,迟早也会变成离心,而渐行渐远。
顾香生轻轻舒了口气,将思绪从乱七八糟的想法里拉回来,勉qiáng平复有些紧张的心qíng。
早晨上妆之前吃过些点心,现在已经傍晚了,为了避免频繁如厕或弄化了妆,喜娘一般连水都不让喝,顾香生摸着肚子,觉得饥肠辘辘,但看着桌上那些点心又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喝酒,只好作罢。
夏侯渝还未回来,也许是脱不开身,顾香生等得百无聊赖,索xing从边上柜子摸出本新近上市的风月话本瞧了起来。
婚房里原本不可能放这种东西,要放也是放chūn宫图,但顾香生早料到会出现这种qíng况,便让人悄悄将书混进来,不出所料果然派上了用场。
看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头上梳了复杂的发饰,人也没法儿躺着,她便只好倚靠在chuáng边打盹。
昏昏沉沉之际,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飘来,她的眼睫毛颤动几下,神智渐渐恢复为清醒状态。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顾香生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
“你在外面吃香喝辣,我却在这里饿肚子!”她嗔怪道,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所以我给你带了些菜过来,都是现做的。”夏侯渝笑嘻嘻道,将手里的烤鸭放下。
烤鸭是片好的,夏侯渝拈了一块喂顾香生,后者自然而然地张嘴叼过来,皮脆柔嫩,温热有余,的确是刚做好的。
桌案上还有桂花粥,蜜汁火方和虾饺,盛粥的小碗还冒着腾腾热气,香味参杂着在屋子里飘散,一下子勾得她食指大动。
“你不用在外面敬酒了?”顾香生也拈了片烤鸭喂他,另一只手不耽误拿汤匙舀粥。
夏侯渝其实并不饿,他怕空腹喝酒容易醉,特地吃了不少东西垫肚子,不过难得享受美人亲自喂食的待遇,无论如何也要赏脸,他美滋滋地将鸭ròu咬入口中,顺道舔了舔美人的纤纤食指,惹来对方一记毫无威慑力的白眼。
他索xing将人抱入怀里,将碗接过来一勺勺地喂。
“我敬了一轮便借故溜了,让大兄和六郎七郎留下来帮我挡挡场面。”
夏侯淳跟夏侯渝不对付,但这种场合正可发挥他身为长兄的气度和能力,又能在众人面前大大露脸,所以夏侯渝一说,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颇为慡快。
老大愿意抢风头,夏侯渝更乐得轻松,他心中归心似箭,巴不得能快一点回来看见人。
dòng房花烛夜,他梦了好多回,但哪一回都没有现在来得真实。
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就在自己面前,金钗翟衣,笑靥如花。
她好端端的,没有因为颠沛流离而受伤,更没有因为那些坎坷的经历而落下yīn影,眉目如画,洒脱自在,一如当初夏侯渝看见的顾家四娘子。
夏侯渝此刻的心qíng,有点像自己仰望多年的月亮终于从云端下来,让自己不仅能看得见,还能拥入怀中,得偿心愿,他心里却满满都是感激和庆幸。
见对方定定凝视着自己,顾香生嫣然:“难不成我脸上长出了胡子?”
夏侯渝握紧她的手:“你没长胡子,是我想这一天想了太久,头发都快等白了。”
顾香生抿唇一笑:“我比你年长三岁,便是白头,也该是我先白才对。”
夏侯渝柔声道:“在我心里,你就是七老八十,也还是我的香生姐姐,一点都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