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驳斥了!
他下意识望向声音来处,却又是一愣。
对方虽然穿着男装,也并未特意掩饰身份,只是容貌之清丽,却大大出乎杨贤的意料。
大部分人在对待美丽的事物时,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悉心维护,杨贤虽然还是很生气,但为了表示风度,并未疾言怒色,而是勉qiáng压抑住怒意,沉下声音,不悦道:“小娘子何许人也,为何口出狂言,须知此处并非汝等玩耍之地,还是快快别处去罢!”
顾香生脆声道:“谁说我在玩耍了?听说杜康酒肆群英荟萃,皆为苏秦张仪之士,是以慕名前来,可难道这里原来只许男人辩,不许女人辩?只许士人辩,不许庶民辩?”
杨贤皱眉,只觉她胡搅蛮缠,正要出声斥责,却听袁佑缓声道:“坐而论道,自然人人论得,小娘子有何见解,不妨仔细道来。”
顾香生笑道:“还是袁先生明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要言之有理,于国有利,又何必分什么男人女人,贩夫走卒,须知女中亦有巾帼,屠狗之辈也能出豪杰,不以理服人,反倒以身份来论高低的人,眼光格局便可见一斑呢!”
被鄙视“眼光格局可见一斑”的杨贤脸色微青。
他要是张口反驳吧,正好坐实了对方的话,而且还显得特别小气,要是不反驳吧,又像是被对方说得理亏了。
不过杨贤不开口,不代表他的朋友也会坐实他被一个小女子欺负,方才帮着杨贤驳斥钟岷的周姓书生便道:“以身份论人,自有其道理所在。士者,国之栋梁也,进可治国平天下,退可教书育人桃李芬芳,女子却只懂得成日里梳妆打扮,为了点内宅琐事斤斤计较,何足道也?”
顾香生毫不动气,反是笑吟吟:“令堂难道不是女人?若无她十月怀胎辛苦养育,又何来今日的阁下?本朝太、祖不禁女子谈论国事,却曾说过空谈误国,这‘空谈’者所指,肯定不会是‘成日里梳妆打扮,为了点内宅琐事斤斤计较’的女子罢?”
袁佑叹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周贤弟方才看轻你,的确是他言行欠妥,不过你说你不敢苟同我的话,却又有何依据?”
他一发话,顾香生也不再与杨贤等人纠缠:“袁先生勿急,且容我一一道来。”
“窃以为,方才杨郎君有句话说对了,今非昔比,时移势易,的确不能将chūn秋战国之策生搬硬套,吴越想与大魏结盟,必然也有它自己的打算,但此事于大魏,却并非半点好处也无。”
“恰恰相反,齐国如今耽于北方战事,无暇南顾,于魏、吴来说,正是大好时机,若两国能同心协力,未尝没有瓜分齐国的机会。齐国这个心腹大患一去,余者自然不足为虑,无法再对大魏造成威胁。”
“至于南方诸族叛乱,自古以来,未尝听说有国家因边民叛乱而灭亡的,可见疥藓之疾虽然一时为患,终究不至于影响全局。同理,大理虽自成一国,盘踞西南,却与世无争,偏安一隅,更无问鼎中原之野心,非大魏劲敌。有防范之心固然是好事,但若不问缘由就胡乱将所有国家都当成假想敌人,分不清轻重缓急,这才是大忌。”
“诸君不想打仗,便不提倡魏、吴结盟,可若等齐国解决完北面的威胁,反过来与吴越结盟,对付大魏呢?”
“天下之争,实则机遇之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难道等到那时候,诸君还要跑到齐国,将同样的理由在齐国君王面前陈述一番,劝他不要兴起战事么?”
酒肆之中,半晌寂静,没有人对顾香生的话进行回应,更没有人进行反驳。
这当然不是因为众人的反应和敏捷都不如顾香生,也不是因为顾香生的话就完美到无懈可击——这种话语上的辩论没有对错之分,只要有人想为了驳倒而驳倒,总是能找到些说辞的。
而是没有人想到,一名十几岁的少女,会说出这等见地不俗的话来,且还说得头头是道,比一般士子还要来得条理分明。
尤其是最后一番话,更是直白了当,直说得杨贤等人面上难堪,下不来台。
袁佑哑然失笑,起身拱手:“不知小娘子高姓大名?”
顾香生嫣然:“既然人人皆可辩论,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问明出处?袁先生着相了。”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拉起同桌的魏初,起身离开,飘然而去。
众人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她们离开,目瞪口呆之余,谁也没有注意到钟岷和另外一个人也跟着匆匆起身。
“许兄,你怎的作出如此qíng状,莫不是身体不适?”另一桌上,见许应一脸古怪惊悚的表qíng,同伴不由关切询问。
许应苦笑,他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方才被顾香生吓着了。
别人也许不知顾香生的身份,但他如何会不认识这位表妹?
方才自己坐在角落一桌,从头到尾没有露面,自然不曾被对方注意到。
对自家弟妹gān下的那些糊涂事,许应提也不想再提,他宁可一开始就依靠自己的本事去考科举,也不愿意母亲带着一大家子来投靠姑姑家,结果闹出这么一桩丑事。
许应方才之所以没有露面,也是因为觉得尴尬,双方若是见了面,不必顾香生苛责,他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了。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但他不说话,不代表在场就没有人不认得顾香生了。
当杨贤满脸不悦地嘲讽“哪家女子如此牙尖嘴利,将来如何有婆家敢要”时,便有人道:“那小娘子姓顾,排行第四,刚刚才与思王订了亲!”
现场出现片刻的寂静,杨贤脸色一青,终于闭嘴了。
顾四娘子,不就是顾经的女儿么?
方才他还当着人家的面对人家老爹指手画脚呢,饶是杨贤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此时脸上也难免露出尴尬之色。
出了酒肆,魏初还有些兴奋,又有些感动:“四娘,我真没想到,你竟真的愿意帮我出头,若你是儿郎,现在我便以身相许啦!”
旋即又有些担心:“你这样公然出面跟那些文人辩驳,会不会引来陛下或大兄那边不快啊?”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你现在才担心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其实这事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方才那个杨贤指点江山,对我阿爹评头论足,我这个当女儿的若不帮他挽回些颜面,事后传出去,更会为人不齿,如今却有孝道为先,谁也说不了什么的。”
她这话刚说完,身后便有人喊道:“县主!顾四娘子!”
二人回过头,却见钟岷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视魏初顾香生左右仆从于不顾,先是对魏初拱手:“县主,好久不见,你为何躲着我?”
又对顾香生道:“方才多谢四娘子仗义出言相助,在下口舌笨拙,实在说不过那些兄台。”
顾香生觉得这个钟岷很是有趣,读书人最要面子,他却不吝于承认自己拙于辩才,还会向一个女人道谢,这在当下看来,却是十分难得的。
魏初恼羞成怒:“谁说我躲着你了,我躲着你作甚?你连辩都辩不过人家,还要四娘出言帮忙,我看不下去,自然就走了!”
钟岷认真道:“我是辩不过他们,但他们说的是错的,顾四娘子已经将我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我要谢过她。”
魏初扬眉:“谁管你谢不谢的,四娘才不缺你这一声谢呢!”
这对别扭的小冤家,顾香生摇摇头,却瞧见跟在钟岷身后不远的一个人。
“阿渝?”她惊讶道。
夏侯渝眨眨眼:“香生姐姐。”
懒得在中间躺枪,顾香生趁势对魏初和钟岷笑道:“依我看,你们这么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好好叙旧,我与阿渝还有事要说,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拎起夏侯渝便走。
走了许久,直到将魏初等人远远甩在身后,顾香生想起夏侯渝体质柔弱,兴许不耐久行,忙缓下脚步,扭头去看,这一看,却不由惊奇:“阿渝,你最近身体好多了?”
夏侯渝点点头:“打从上回大病一场,累得香生姐姐和张叔疲于奔命,我便不想再这样连累你们了,所以病愈之后,便开始跟着张叔学些拳脚功夫,一开始几乎难以坚持,如今练得顺了,一日不练,竟还有些不习惯起来。”
顾香生却不知道夏侯府的管家居然还会拳脚功夫,但仔细想想,张芹跟着夏侯渝千里迢迢从齐国来到魏国,若身边连一点倚仗都没有,那他这个皇子当得也太寒酸可怜了。
就算皇帝再不重视这个儿子,也不希望夏侯渝遭遇不测,否则齐国那边还得费心再找个质子丢过来。
她摸摸夏侯渝的脑袋,又有了一些惊奇的发现:“你长高了!”
多日不见,原本才刚刚到她手肘的高度,如今却明显长高了一些,已经快要到肩膀了。
夏侯渝眉眼弯弯,看上去很高兴:“我每天都在小树上刻下自己的身高,自从跟着张叔qiáng身健体之后,的确受益匪浅!”
说罢又问:“香生姐姐,我听说你与思王订亲了,是也不是?”
顾香生调侃:“怎么,你要送我什么礼物吗?”
夏侯渝点点头,还真从袖子里摸出两个橘子递给她。
顾香生一头雾水:“???”
夏侯渝扁扁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现在穷,连明珠都拿不出来,只能先用橘子,等以后有了明珠,再补上。”
顾香生嘴角抽搐,啼笑皆非。
若夏侯渝是说笑的也就罢了,偏偏他一脸认真,完全让人说不出打击的话。
没等顾香生回应,他又认真道:“香生姐姐,我想过了,思王容姿风雅,的确与你堪称良配,我知道我年纪小,如今处境又似无根飘萍,不敢奢望其它,只有一点放心不下,思王身份敏感,日后难保一帆风顺,届时香生姐姐若遇上什么难处,而我又能回到齐国,你便来投靠我罢!”
顾香生心头感动,虽然她一直没将夏侯渝的倾慕当一回事,认为那只是近乎儿戏,就跟益阳王一样,曾经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要追求顾香生的架势,弄得当时所有人几乎都以为顾香生可能会成为益阳王妃,但顾香生自己却很清醒,这种少年时的爱慕之qíng,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人有了另一段刻骨铭心的感qíng之后,自然会将原先的好感淡化,逐渐消弭。
在她看来,夏侯渝应该也是这样,小时候跟前跟后,香生姐姐香生姐姐地叫,软萌柔弱的样子能看得人心都化了,当他长大之后,这种思慕肯定也会跟着渐渐消失,或者转移到其它更加值得注意的事物上。
有朝一日,夏侯渝若能回到齐国,他所要面对的,必然是更加广阔的天地,也会经历更多的人与事,势必不会再记得一个小小的顾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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