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薇想,这个孩子不在亲娘身旁也好。她教养过张家的庶出子女,知道的很清楚,就算是亲生的,长大后还是跟养大他的人亲。
但是再往后,庶出的孩子一个个出生,就她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是她不想生,而是这孩子又怎么是一个人能生得出来的?李显到她这里来只是纯睡觉,一进门就累得不得了。她不是妾,要靠男人的宠爱过日子,见了丈夫的样子当然是只有心疼的,赶忙让他休息,孩子的事就先放在一边了。
又过了几年,李克渐渐长大了。他虽然在婆婆身旁长大,跟他的亲娘也很亲近。倒是她这个嫡母,总是跟他亲热不上去。张宪薇自问对孩子也很好,可是这个孩子就是跟她不亲。她知道,这是有人在孩子旁边教他,让他别跟她亲近。
庶出的孩子死了生,生了死,李显屋里的妾也是来了去,去了来。张宪薇总是闲不下来,等到李克十五岁时,她已经歇了要生自己的孩子的心了。
可能她就是命中无子。
张宪薇死心了,专心教导庶出的子女,反正都是管她叫娘的。
她跟李显,就像她的母亲梁氏跟父亲,互相敬重。
直到那个人死前,李克带着妻子和孩子去磕头,她怕那个刚出生的小孙子受不住冷风,特地让身边的良缘去把孩子先抱到她的屋里来,等李克和妻子要走了再过来接。
结果良缘听到了李显在那个女人的chuáng前,当着李克的面表白的一番心迹,踉跄的回来,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
大约那个女人还是不放心孩子,也不相信李显会一直疼爱他,病终前纠缠着这件事。李显为了安慰她,当着儿子的面把自从张宪薇嫁进来后的事都说了一遍。
原来,李显早就认识这个女人,想方设法让婆婆把她接进来。因为早就定了张家的亲事,不能娶她当正室,但是他心里最爱的是她。
婆婆压着不许李显宠妾灭妻,但是也没有阻止她的儿子喜欢这个女人。跟儿子相比,张宪薇当然是不值一提的。
李显想让这个女人生下长子,是为了让她能在后院保有一席之地。婆婆同意了,但要求张宪薇一定要有嫡子。他不能因为喜欢这个女人,就让张宪薇守空房。
所以李显才一直到她的屋里来,但是比起婆婆的命令,他更担心这个女人。他怕张宪薇生下孩子后对李克不好,所以一直拼命向后拖延张宪薇生下孩子的时间,同时庶出的孩子不停出生,好堵住婆婆的嘴。
婆婆年纪渐大,越来越管不住李显。
而张宪薇对庶出的子女非常好,让李显觉得张宪薇是个坦dàng、磊落的人。他想起了李艳,觉得如果张宪薇一直生不出孩子,家里会更安稳。李克是他心爱的儿子,日后李家可以jiāo给他,庶出的子女他虽然不在乎,但看得出来,张宪薇会好好照顾他们。
所以,李显一辈子都没让张宪薇生下孩子。他虽然在主屋歇得最多,但是他碰张宪薇的次数却是最少的。
张宪薇,懵了。她嫁进张家已经快三十年了,对上孝顺,对下慈爱。对李显,她自问做到了问心无愧。她把他当丈夫敬爱,就算他宠爱那个女人,也从来没有起心思要害她。不是她做不到,是她不屑做。
她gān净、清白的双手,不会染上这种污秽。
如果她要对付那个女人,就算那个女人是出身好的良妾,她一根指头就能掐死她。
张宪薇如果说是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就是李显对她竟然没有一点爱意,连身为妻子的尊严都不给她存下半点。
这是张宪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也是她穷尽脑汁也想不透的。
父亲那么喜欢小妾、丫头,对母亲,对她也是尊重的,也是偏向的。不然,她在张家怎么可能替母亲管小妾,替庶出的弟妹说亲事?
李显为什么一点也不在乎她这个妻子?
她理解不了,不明白。就像鸟无法理解鱼。
已经是柳嫂子的良缘哭倒在她的脚边,面色煞白,泪如雨下。连个丫头都心疼她,李显为什么会这么对她?
再一晃眼,张宪薇回到了十年前。
第 2 章
外面的人声吵醒了张宪薇,良缘一直守在屋里,见她醒了,赶紧扶起来说:“太太夜里醒了一回,这才睡得这么晚。但也不能再睡了,再睡头该疼了。”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看着时辰已近午时了。这半天也没人到她这屋里来,所以她才能睡得这么踏实。
她侍候着张宪薇净面、漱口、梳头,又亲自去给她拿衣服,再侍候她穿上。
“西边屋里的炕已经烧热了,太太到那边用饭吧。这个屋里也开窗户通通气,散散炭味。”良缘说。
西屋的早饭是摆好的,两样粥,一笼白菜馅的小包子,一看就是良缘做的。再有两盘新炒的菜,一碗炒咸蛋huáng,一小碟香油拌咸菜。
张宪薇坐下来,吃了一半了良缘才进来。她的胃口大开,痛快的就着炒咸蛋huáng吃了一碗稠稠的米粥,四个小包子。还要再吃,良缘不让了,“太太小心吃撑着了。”她快手快脚的把东西都端下去,jiāo给外面的小丫头再回来。
屋里的张宪薇漱过口,正等着她。
不等她问,良缘一件件说给她听。下聘的事办得不错,现在李显正带着李克和亲家、媒人在外院吃酒,那个女人陪着亲家太太在里间吃。
几年前婆婆死了,李显就带着一家子搬到这边来。原来住的院子旧了,又离婆婆的院子近。gān脆都划到一个院子里,砌了道墙一围,只在年节,或者家中有大事的时候带着子孙进去一趟,当是报给在天上的婆婆知道。
良缘说:“刚才大老爷带着大少爷去老太太的屋里磕头,那个女人就在门口,没进去。”
她也不能进去。李显虽然心里喜欢她,可不该她去的地方,不该她gān的事,一样也没放纵她。她进李家后唯一做的一件出格的事就是替张宪薇下了聘。
当年的张宪薇觉得这没什么,人家是亲母子,一辈子就一回的事,总不能让人家怨恨她。现在再想,就知道李显对她有多好了。她待人以宽,待人以诚,回报回来的就是这个。
李显能瞒她一辈子,让她觉得不生儿子也没关系,就是因为他一直没给那个女人太多的‘特权’。让她觉得,李显还是敬重她这个妻子的。
张宪薇记得,当时她也是病了,下聘的前几天突然天变冷了,她着了凉,歇在屋里。亲家来的时候,她让人去问候,走的时候,她还让人送了礼过去。
礼单她还记得。
张宪薇对良缘说:“去开箱子,拿两匹花绫,两匹花缎,两匹素布,你再看着添点别的,然后送到前头去。”
良缘拿钥匙去开箱子,再和小丫头把布抱出来给张宪薇看。她从张家起就跟着张宪薇,深知她的心意。张宪薇从不在财物上吝啬,李克是长子,日后是李家顶门立户的人。张宪薇待他一向很好,所以先抱出来的是最好的几匹缎子,正红描金的牡丹团花,万字不到头的花样。
但张宪薇摇摇头,想了想说:“我记得上一次买回来的,有两匹还不错,跟我做的那件青绫袍子的布一起买的。”
良缘一怔,抱过来之后小声对张宪薇说:“太太,这几匹是次一等的。”那件青绫袍子是在老太太丧事的时候做的,素面的衣服也不用太好,谁家还年年办丧事?除了几件撑门面的,其他的都是捡布店不时兴的料子做的,也就是俗称的‘次货’。
张宪薇看了看那几匹布,满意的说:“花样挺好的,喜庆。”她发了话,良缘虽然奇怪,还是照着她的话做。除了给亲家太太的礼没变外,东西倒是不像上一次那么好,只能说还行。
剩下的布还摆着,良缘要收起来,张宪薇又指了两匹素布说:“给那个女人送过去,让她给老爷做几身里衣。”
她以前倒是没这么待她,仅是对她一向视而不见。自从搬到新宅来之后,那个女人因为生了李克,李显就说生了长子的有功,特地把她从张宪薇的院子里拨出去,带着丫头单独住一个小院子。
张宪薇不会背地里折磨人,看出了李显的意思,也就由着那个女人自己过得自在。
不过,现在可不同了。既然知道李显和那个女人从来没打算让她好过,她又为什么要放过他们?难道只许他们逍遥自在,她就一定要吃苦受罪?
那个女人年纪也不轻了,给李显做里衣,她必定不肯让丫头下手。就让她劳劳神,也小出一口气。
转眼到了下午,送走了亲家,李显到她的屋里来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凡事都以她为先,这份‘尊重’让张宪薇一直念着。
“怎么样了?”从外面的雪地里进来,李显身上裹着一层寒气。他穿着黑色的厚棉袍,看着整个人虚胖不少。在雪地里冻得青白的脸让张宪薇多少有些认不清,再一定神才看到这个人——李显。
李显面白无须,他就是不长胡子。身长不足七尺,看着略显瘦削。虽然没去考功名,但是从小读书,养了一身的书生气。
他的头发乌黑,盘了一个圆髻,簪着一根玉簪。双目黑亮,炯炯有神。他长得像婆婆,年轻时就看着是个gān净的好男子,现在看起来更是添了几份稳重,让人一见就觉得他可信、可jiāo。
张宪薇想,人说‘斯文败类’、‘衣冠禽shòu’,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
他走过来,先伸手在她额前一试,再温言问她:“起来后怎么样?身上还沉不沉?要是觉得冷,就再烧个火盆。”说着就坐在她对面,良缘给他端了茶。他把李克的亲家来的事一件件细细给她说,最后才稍稍提了一句:“今天让朱姨娘替你过去,她是老大的亲娘,也不算违礼。”
张宪薇就像鬼使神差,先是浅浅一笑,再轻描淡写的说:“都怪我前两天着了凉,老大的亲事是咱们家的大事,我还等着抱孙子呢。锦儿一向听话、懂事,她去也是应该的。”
这话跟她上一次说的话一样,记得她还当着李显的面给朱锦儿送了东西。
她对良缘说:“给姨太太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良缘知机,连忙说:“正要送去,太太看看东西对不对。”说着亲自去捧了来,身后还跟着小丫头帮她拿她拿不完的。
张宪薇一向喜欢当着李显的面给朱锦儿送东西,给李克送东西。李显也知道她的意思,看到良缘手里捧的首饰盒子,再看后面两个小丫头怀里抱着的布,说了一句:“这也太厚了,她也不过是个姨娘。虽然生了咱们家老大,但规矩不能乱。”
张宪薇呵呵轻笑,“我替老爷疼她,老爷还不乐意?何况锦儿侍候你我也有十几年了,就算只看在老大的面子上,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说着示意良缘近前,她亲手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副金钗,再指着小丫头怀里的布说:“马上就是老大的喜事,我想让锦儿也做几件衣服,到时候体体面面的见老大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