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拿了布回来,只见公良至已经走了出来,眯着眼睛望向黑dòngdòng的仓库。道士接过布,攥在手里,却不再往仓库里走了。
“道长,”三郎凑过去问道,“您走这一遭,可看出什么来了?”
“凶,大凶啊。”公良至叹道,听起来更像个坑蒙拐骗的假修士,“痴愚至此,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白子生来就神智不全。”三郎跟着唏嘘道,“即使道长无法救他们……”
“你当我说的是白子吗?”公良至反问。
三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些‘白子’,当真生来神智不全?”公良至说。
他的脸转过来,三郎才发现道士脸上吊儿郎当的神qíng不早已见踪影,那副和善的面孔没了笑容,竟严厉得叫人发憷。他深深看着三郎,目光像要凿进三郎脑子里。
少年心中一凛,忙叫屈道:“道长什么意思?自己找不到鬼怪,就说这事是假的了?我们王家村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难道都犯了癔病吗!”
“癔病犹可医,可惜人心蠢恶药石难医。”公良至冷声道,“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何痴傻的冤魂满村都是。”
三郎本来还要喊冤,闻言打了个寒颤,发愣道:“冤、冤魂?”
“你们不知道?”公良至说,“用着神道修士的遗产,行着牺牲祭祀之事,言之凿凿说着除魔、镇压,却连自己造就了无数冤魂都不知道?”
他们大概真对此一无所知。
公良至屡屡试探,让村长看见阵法师用来布破邪阵时最常用的六壬鱼骨,在村中处处放下阵材,从头到尾都没人看出门道。他搜查完王家村的地形,确定了石碑只不过是破旧大阵的一部分,大阵破损诸多,显然很久没人维护。
这种阵法十分古老,一度盛行昆华界的神道修士以此阵法隐藏自身道场。阵中信徒可以隐藏自身,看到来犯之敌——要是阵的主人还在,信徒还能借助主人的力量杀敌,可在神道修士早已死绝、石碑见光即碎的现在,大阵也只有这两个作用。
这点神异,已经足以让对修真一无所知(并且本来就是来此避祸)的王家村村人欢欣鼓舞,觉得自己有神灵庇佑。
那么,要如何维持神的保佑?
苍蝇吃屎,就觉得全天下的生灵都吃屎。越浅薄无知,越野蛮落后。祭祀人牲的习俗已经在昆华各地人人喊打,但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显然还没有终结。要祭祀谁呢?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成了牺牲者,将少部分外形特异的人拿去祭祀这事,就变得再合理不过了。
“我本以为你们只是见识少,把白子当祸端对待,却没想到你们不止蠢,还心思歹毒。”公良至忽地舌绽chūn雷,喝到:“白子从何而来?”
三郎如遭雷击,脱口而出道:“推白浆池里,等捞出来就白了。”
他说完脸色剧变,不知自己怎么就说了出来。公良至这一手名为真言术,若被喝问的人修为浅薄又心中有愧,只能知无不言。真言术奏了效,确认了猜测的公良至却宁可自己猜错。
村中白子只有壮年男人,难道白子一坠地就刚巧定型在壮年?便是到处搜寻,也找不出这么多痴傻的白子,何况看那些白子如此瘦弱,恐怕一个个都活不了多久。
白子用光了怎么办?自己造吧。
开始王家村或许是有几个得了病的白子,或许真的是傻子。等一年年祭祀过去,旧的用光,新的不来,王家村人就把注意打到了外面。他们借着大阵拦住路人,亦或接误入山中的行人入村,不白?拿白浆泡一泡就白了。不傻?关起来打一打,天长日久总会傻。
仓库那个白子的糙席下,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最近的一些只是涂鸦,开始却还能看出计数,最早还依稀有些字,写着他本是大周的书生,姓甚名谁,年龄几何,某某年误入村中……最后只剩下胡乱的划痕。
王家村的人本来养白子是为了祭神,后来养出了甜头,觉得可以用来“助人”。你瞧,拐来的白子比牛马吃得少,拿鞭子赶着能比牛马gān得多,快死了再用来祭祀,经济实惠,岂不妙哉。
死在村中的“白子”怨气不散,却被弄傻了,连魂魄都与生前一样口不能言。
没有神,没有魔,人心竟能歹毒至此。
三郎跑开了,惊疑不定地停在一丈开外。“臭道士,你知道什么!”他叫嚣道,“山神爷爷捏死你不用一根手指头!”
“没有什么山神,只有一村愚夫愚妇。”公良至叹了口气,“贫道不能袖手旁观。”
“你想做什么?”三郎冷笑道,没了常挂着的笑容,他凶狠的表qíng与村中恶童一模一样,“嘿嘿,事到如今,道长你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了!”
不远处,一道黑烟冲天而起。
公良至面色一沉,只觉得普普通通的山中突然升起了冲天邪气。三郎哈哈大笑,叫道:“道长那个徒弟,现在已经下了锅吧!”
第12章 秋膏
三郎拦着不让公良至进先前关白子男童的窝棚,是怕道长真能看出什么来。关在那窝棚中的孩子,却早就被带走了。
与魏昭一起。
魏昭睁开眼睛,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他龇牙咧嘴地想爬起来,手脚被麻绳紧紧捆着,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在地上扭来扭去,脸颊贴着湿乎乎的泥地。
“你们这群人啊!”他在地上抱怨道,“一不用迷香,二不用邪术,就用大棒来请爷爷我,也配自命为邪神信徒?”
没人理他。
魏昭身边并非没人,恰恰相反,除了用来拖着那位道长的少数人外,大半个王家村都在这里。他们围着一个巨大的池塘,大人脸上肃穆中透着激动,孩子们眼中满是兴奋,几百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高台。池塘一角搭了个台子,村长王得贵站在斜cha入池塘的高台顶端,吟哦着音调古怪的祭文。
村民们不再摆着张麻木冰冷的面孔,他们像在逛庙会,像在过年,像终于打到吃食的鬣狗,粗重的呼吸汇聚成一片哈哧声,在寂静中格外让人毛骨悚然。刚才村里的神婆在台子上跳了请神舞,一堆火在高台上点了起来,如今仪式终于进展到了最后。村长的祭文念到了最后,池水开始冒泡。
池水不清,它是白色的,白得像一锅看不清内容物的石灰汤。村人们开始跺脚,开始拍手,低低地唱起一支曲调古朴的歌谣。
“白子白,涝山老,王家池里打秋膏……”
原来是王家“池”啊,魏昭恍然大悟地想。
两个脖子上套着麻绳的白子上了高台,他们神色麻木,面容枯槁,瘦成一把骨头,其中一个虚弱得路都不能走,像条狗似的被人连牵带扯地拖了上去。歌声变得更加响亮,音调很平,让人想到积灰的老屋,发霉的棺材板。
“剥了皮,剁了脚,红红一块火上烤……”
雪亮的柴刀被牵着白子的汉子举了起来。
魏昭听到一声尖叫,来自身边而非台上。不远处,他们夜里见过的白发小胖子在地上扭动,绳子紧紧勒紧ròu中,把他勒得像个粽子。他一丝不挂,皮肤和头发gān净了许多,像被涮洗过了。
“嘘,别怕。”魏昭随口说,嫌这声音吵。
高台上的白子不见了,两团赤红的ròu块被架到了火上,ròu香弥漫开来。有孩子咽着口水,扯扯父母的衣服,他们的父母警告地拍开他们的手,说:要让山神爷爷先吃。
红ròu被投进了白色的池塘中,三五个气泡增加了数倍,池水像被烧开。村长喊道:“以少牢之奠!祭于涝山之神!”
少牢,羊、豕也。二牲祭神,谓之少牢。
魏昭和白子孩童被人提了起来,带到了高台上。白子反倒不再叫了,他双腿打颤,要哭不哭地看着火堆。从上往下看,池塘边乌泱泱的都是人,像一群嗷嗷待哺的水蛭。他们又在唱“白子白”那一段,让人疑心这歌该不会就只有这两句话。
魏昭跪在先前那两位白子留下的血泊中,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沸腾的池塘。滚起的白水越滚越高,有一颗赤红的珠子渐渐从正中浮了起来,仿佛池塘睁开一只血色的眼睛。拿着柴刀的汉子走了下去,一双村姑走了上来,头发在后脑盘成一个结,手里拿着一只……刨子。
魏昭噗地就笑出了声。
村长yīn沉地看着他,多半不明白他在这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这老头走到魏昭身边,怪笑道:“后生,你可知道什么是秋膏?”
“不知道。”魏昭配合地说。
“秋膏可是王家村一大美味,山神爷爷吃饱了才赏给我们。”村长说,“要做秋膏,得用上天生的白子,养得肥头大耳,养上七年才能成熟。这成熟的白子得在王家池边,初秋正午,祭歌声中剃毛、拔牙、去指甲,再用刨子活生生、一点点把血ròu打下来,装进坛子里,封好啰,浸进王家池,浸上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在中秋满月下开坛。秋膏不仅qiáng身健体,那滋味啊……就是吃上一小口,也能记上七年。不用天生白子,不从小养起,总是没正宗秋膏对味。”
王得贵说的一脸陶醉,在他身边的村姑与搬着大坛子的汉子也一副回味无穷的神qíng。池边的村民反复唱着“打秋膏”,看着台子的双眼发绿,都像魔怔了。
这肃穆的氛围中,却有个不识相的外乡人笑出了声,笑得险些跌倒。
“你笑什么?”村长回过神来,怒视他,“都怪你们毁了石碑,今年的祭祀要提前!嘿,先把你吊着脚浸进池里,染成了白子,马上拿你做秋膏。等山神爷爷吃完祭品醒了,你那个细皮嫩ròu的师傅……”
村长说得很细致,满心想把这该死的外乡人吓破胆,可说到要拿他师傅如何时,这后生扫了他一眼,竟让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外乡后生嘴角分明还挂着笑,那双眼睛却好似黑了一瞬——黑眼珠往外一涨,把眼白吃了个gāngān净净。村长一哆嗦,再去细看,后生依然笑得阳光灿烂。
gān嘛不笑?
山村,愚民,歌谣,祭祀,邪神,好一副三流鬼故事里的场景。这氛围邪异而野蛮,没错,然而以魏昭这个在玄冰渊下切切实实知道魔修、神道修士如何接受祭祀的内行人外加看多了死人的准魔头看来,他们搞出的一大堆除了制造仪式感外毫无作用的破事岂止不可怕,简直尴尬到好笑。
举个例子,就像一个人找到了一段听不懂的文字,把它当成图腾歌颂,编排出无数神灵故事,唱成唤神歌,然后把那个文字当母语的人有一天发现,有一群外国人在膜拜一段大力丸广告。
“我笑你们可怜啊。”魏昭说。
“可怜?呵呵,你们这些来寻宝的蠢人才可怜。”村长yīn测测地说,“灵矿早被挖gān净了,一块灵石都找不到,还要丢了xing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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