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所以有趣味,便是在未来无穷——然而未来却并非无穷,只是我辈无知。”占奕说,见魏昭不以为然,又笑了笑,“有人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你怎么知道你拼出来的命不是天数?又有人说‘人定胜天’,可悲可笑,人亦为天道循环中的一员,主人会管自家猫狗打架哪个赢哪个输么?顶多让它们别打出猫命狗命来罢了。纵使人族统御天下万灵,仍然于天无损。”
魏昭的面色真真正正地yīn沉下来。
占奕这一番话,挑起了魏昭的隐忧,这等隐患从他在玄冰渊下遇见那本《捕龙印》开始就没真正消失过。
那书入他脑中,书卷缓缓展开,等看完全部,魏昭便无师自通地知道此世为书,自己为其中一个角色,这种顿悟不亚于悟道——倘若连这个都要怀疑,还能修什么道?
昆华界曾有个兴盛一时的宗门,名叫梦蝶宗,取庄生梦蝶之意。梦蝶宗jīng通幻术,能编织幻境,引动心魔,风头一时无两。有一日,梦蝶宗掌门进阶化神,自开“回梦境”,能让所有梦蝶宗的徒子徒孙进入其中,与梦境勾连,体验人生百态,增长修为阅历。这想法倒是好,但结果是,包括那位化神大能在内的所有梦蝶宗修士,不是死就是疯,活下来的人修为再无寸进。
大能编织的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在其中生活修炼过的人错把大能之道当做天道。死在梦中便神魂俱灭,饶是侥幸存活,也对外界充满了怀疑。我还在梦中吗?我真的修为上涨,正在悟道,还是又一次在做梦?修士必须心神坚定,要是连自己都不相信,绝无上进的可能。
得了天大的机缘,有事实验证,又与道共鸣,这种qíng况下还疑神疑鬼、畏首畏尾……且不说那不是魏昭的xing子,在玄冰渊下苦苦挣扎的弃子,哪里有讨价还价的奢侈?
只是,魏昭一直不明白,为何是他。
为何是他,命中注定要当反派,从云端落到污泥之下?为何是他,在绝处逢生机,看见这命数,得到改命的机会?魏昭既然褪去了少年轻狂,明白世界不绕着他转,难免也要疑惑为何自己有此机缘。他知道天上从不掉馅饼,除非那是一枚钓饵。
唯有悬崖上的赌徒不惮饮鸩止渴。
“世人之乐在无知?难怪占兄难以高寿。”魏昭勉qiáng道,“以你dòng彻天地之能,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错!我才刚刚起步,哪里称得上dòng彻天地?”占奕说,“可惜我这人好奇心最终,从来不喜欢打机锋,有能耐知道却不去知道,比杀了我还难过。结果么,修为越高越倒霉,人生之乐在乎未知,我却知道天意如网人如鱼。”
“你又怎知没有漏网之鱼?”魏昭打断他,语调冰冷如刀,像在与高高在上的天意争论。
“我从易术入门以来,每一日都在找鱼!”占奕的声音猛地抬高。
他的双眼燃着两团火,脸上再不见一点吊儿郎当,此时才能发现平日的疏懒如猛虎小憩。
他说:“你当我是随口说出这番话的吗?我拿凡人拿修士布下无数局,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也为自己能做到沾沾自喜。但待我修为渐涨,我才发现我的所作所为亦为前路中的一条,到头来毫无改变!”
一个能得到天下为棋称号的家伙又怎么会只是个平凡好说话的江湖方士?
占奕在此后百年间挑动几支魔门互相攻讦,让数个小国覆灭和崛起,在无数得到奇遇沉沉浮浮的“天命之子”身后留下了痕迹。他与散修盟脱离了关系,以金丹之身,从数名真君追杀下逃脱——他们甚至没能跟他打上照面。他不杀一人,却有无数人、无数势力因他而死因他而生,难辨正邪的天下为棋占真君,显然也是个活在故事背景板中的传奇。
与占奕玩笑一般直接说破卦象的随机算命不同,他真正的布局从来迂回婉转,滴水不漏。
而魏昭脱身以来没想过处理占奕也是一个原因。
占奕布局,不入局,这等润物无声的布局进展都以十年计。魏昭的复仇呢,胜则五年内解决全世界,败则身死道消。除了占奕这个神棍中的奇葩,其他有点本事的算子则像他母亲,现在的占氏族长占天风真君一样,两百年前没cha手屠龙,三百年后的《捕龙印》正文开场里也在兢兢业业充当背景板,给出的批命模糊到事qíng发生后才能让人马后pào地恍然大悟。他们只是一点小麻烦。
“但是,”占奕看着魏昭,双眼冒光,“我本无师徒缘分,却见到了黑子白子,两尾漏网之鱼!必死者未死,当邪者未邪,还有你……哈哈哈!卫道友,上次见你我还担心自己学艺不jīng,如今看来,你才是第一尾大鱼!你将网撞出了斗大一个窟窿,才有鱼随着你跑了出来!”
他语调亢奋,面上浮起一层病态的酡红,看魏昭的样子像在看什么了不得的实验魔宠。魏昭被看得不愉,皱眉道:“说得多死得快,你当我不会杀你?”
“杀啊!”占奕却道,面色隐隐透出一点癫狂,“我本不该殒命于此,你若杀了我,便是天数有变!不不,我还只是大势中一员小角色——我为算这一卦折光了筑基剩下的上百年,连金丹寿数也耗空八成,没准活不到结婴啦,不过,值!——大势不在我,我所做一切不过蚍蜉撼树,但是卫道友!大势在你啊!你若……”
晴空中不知何时已经yīn云密布,占奕说到一半,一道雷霆劈将下来,魏昭眼疾手快扯着他向旁边遁出一丈远。占奕一愣,魏昭死死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
开什么玩笑,占真君剧透召来的雷能把一座山劈成一个谷!天雷这玩意对做事有伤天和的魔修特别“好”,哪怕对象不是魏昭,被呼叫到服务区后没准一个顺手就对他轰下来。以魏昭现在金丹巅峰根基不稳的状况,要是自己的结婴劫雷被一并引来,魏昭复仇记就能打上【全文完】了。
他们僵持了半刻,占奕狂热的神色总算冷静下来,露出一个讪笑,恢复了那副公子哥儿的神qíng,对魏昭又是作揖又是行礼。魏昭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手,时刻准备着,要是占奕再大嘴巴,就立马出手把他弄死。
“咳,失态了。”占奕清了清嗓子,“关乎本职工作,见猎心喜,恕罪!”
魏昭黑着脸看他。
算子笑了笑,再度端正了表qíng,对魏昭深深一礼。
“卫兄啊,作为一个神棍,我自想看你闹个天翻地覆,与命数差得越远越好。”占奕说,“但作为一个朋友……我只愿你三思而后行,愿你们平安无事,此世安好。”
“我呢?”
魏昭脱口而出,他的语调扭曲发颤,好似炙热的钢铁快要化作铁水沸腾:“愿此世间安好,愿人人平安无事,我这注定不得好死、见不得光的魔物呢?这世上所有被辜负被残害的怨与恨呢?!”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如同无数个声音合在一起,黑雾yīn影从卫钊的壳下爬了出来。占奕脸色一变,看到雷云中又是一闪。那道粗大的雷霆来得太快,占奕匆匆开扇,魏昭仓促地升起黑雾,做到一半便看到雷霆重重落下。
落在不远处,糙庐附近。
魏昭压下沸腾的恶念,转头向雷电劈下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数个影子花样百出,似乎已经和天雷杠上了。
被占奕引过来的天雷,yīn差阳错地劈向了隐藏在糙庐附近的魔修。
第42章
糙庐那边,公良至已激发了阵法。
公良曦所住的地方千挑万选,附加重重阵法,最看重的就是隐秘xing。在此处出现的魔修不存在勿入可能,而蓄意地、隐藏行迹地接近糙庐,想也知道不安好心。
魏昭赶过去时,公良至正调动糙庐边的大阵,万道青光从糙木中激she而出,攻向修为最低的一名魔修。那魔修匆忙躲避,长袖一挥,青光如同照到了镜子,被折she向远方。公良至一击未中,反倒催动不断,仿佛和那名魔修卯上,非要将他置之死地。
显出行迹的魔修足有七人,修为最低也有筑基高阶,三人金丹,为首者更气息饱满,金丹巅峰。那金丹巅峰的修士身穿百衲衣,项戴一串人骨骷髅,一把大胡子,头顶倒是光滑锃亮。他虎吼一声,一枚骷髅朝天飞起,顶替了头顶上一把摇摇yù坠的红色飞剑。红色小剑色彩已黯,摇摇晃晃地飞向另一名面皮焦huáng、唇色发乌的老妪,被她吸进了鼻孔。
公良至能以一己之力挡住五名魔修,不仅因为大阵之利,更因为天空中被召来的劫雷未散,正一阵一阵往魔修浓度如此高的地方劈去。但这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劫雷,劈下数道之后,便有了消散之势。
魏昭认出为首之人乃是魔修虎和尚,此人还是个沙弥时便从雷音寺叛逃,带着一册般若经入了枯荣道求庇护。枯荣道很乐意恶心雷音寺,收下了这名带艺投师的弟子。而后虎和尚逆练割ròu饲虎经,将舍身诀炼成了弑身魔功,颈上那串骷髅便是他吃掉的前同门。旁边的老妪多半是蚊夫人,也是枯荣道的金丹魔修,她将魔宠化血蚊与自己修成一体,吃得越饱功力越qiáng横,肚子越空外形越美艳,看她这副要入土的样子,显然吃饱了来的。
剩下一位金丹头顶四方帝冠,身躯半虚半实,周身yīn风惨惨,似有鬼哭声环绕。他guī缩在硕大头骨生成的yīn影中,显然被煌煌天雷克制得极厉害。
魏昭认出前两人,很快明白了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当初放出去负责报社大业的鬼召分神,在遇到枯荣道的招揽时,假意逢迎,祸水东引,最后反水坑了魔门,利用乾天谷的力量把枯荣道在瑞国的分坛给掀了。
魏昭记得自己扫清了末尾,但看来分神鬼召的信心就像醉鬼的保证一样不可信——你指望一个被疯狂恶意污染得最厉害的分神多冷静隐忍?这些时日来为了夺取主角机缘,鬼召又屡屡露面,被睚眦必报的枯荣道抓到行迹也并非不可能。
鬼召这一部分的神念如今得到多方加持,换算成神道修士,已能称作一方神祇。魏昭心下警醒,走半吊子神道就是用理智换杀伤力,偶尔一用尚可,用多了恐怕要完。君不见书上多少走狂战士路线的疯狂修士都轻轻松松当了pào灰。
魏昭与占奕二人几个起落来到战场,立刻加入了战团。公良至调动阵法,让他们能冲入其中,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头顶上的骷髅攻去。魏昭逆命剑出鞘,一道黑色剑光如雷霆侧闪而过,在苍白头骨上炸开,只一剑便让骷髅上出现一道贯穿颧骨的细长裂痕。占奕手中纸扇见风而涨,轻轻一挥,将本被格挡开的落雷又chuī了回去。
“好剑!”一名筑基巅峰的魔修高声道,声音尖利难听,俨然是一种音攻手段,“乾天谷掌门弟子,散修盟少盟主,竟与魔修鬼召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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