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籽百年一熟,成熟后色如烈火,能保百年不朽不坏。然而一旦破坏了外皮,它就会立刻涅槃,从头长起,看这成色,没个几百年多半不能长好。那位医仙谷的孙真人,肯定不会要这一颗。
魏昭拿着这枚未熟的凤凰籽回到糙庐中,公良至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此路不通。”他说,“我防了修士,却没防范凡人。”
“它在魏将军府的石雕里,工匠雕刻石头时,没准擦破了外皮。”魏昭捻着手中的凤凰籽,“也有可能,这凤凰籽塞进去时根本没有成熟。”
公良至笑了笑,仿佛没听出魏昭的言下之意。
他话家常似的说:“是了,前些日子是魏夫人诞辰,以将军府的声望,放在瑞国南边的石头极有可能送去都城。”
“你去过魏将军府。”魏昭直言。
“的确,这些年来去过几次。”公良至落落大方道,“你当初说生辰均我一半,你父母亲族也分我,头几年还想拉着我下山,没偷跑成功还生气。魏老将军几年前已经过世,我回去见见母亲,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魏昭冷不丁被揭了老底,被噎了一下,一时竟无法对公良至这番话提出什么异议。由此可见,倘若有跟大魔王一块长大的人在,最终决战时当众表示对方当年几岁还尿chuáng,几岁偷吃的,几岁没人庆祝生日还险些哭鼻子,一定会对反派的士气造成巨大打击——不过也没几个大反派幼年生活活泼有趣成这样就是。
魏昭哑火了几秒,冷声道:“魏夫人不是我母亲。”
“那你母亲是谁呢?”公良至说,“陆真人?”
光提到这个名字,魏昭眼中便腾起一片戾气。他yīn郁地看着捋虎须的人,公良至笼着袖子,一派平静。
“想来你万万不愿认她为母。”公良至说,“那我说魏夫人是母亲,也就没什么错处了。”
“我没母亲。”魏昭说,“我没父母亲族,生辰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作为魏小公子的时候也好,作为陆真人爱徒时也罢,魏昭何时未曾得到多方关注,多方爱戴,身为人生赢家、风云人物呢?只是一朝落难,回首发现过去的一切建筑在谎言之上,命定的未来陷落在虚空之中,魏昭十九年来建成的世界一日间天塌地陷,飞得越高摔得越痛。说来好笑,他当初还有脸觉得公良至可怜,那想均出去的生日,没准是魏大将军随口编的。
“你没把魏夫人当母亲过?”公良至问道。
“过去是过去。”魏昭回答。这事上没法说谎,公良至往年被他碎嘴那么多回,没有一星半点秘密留下。
“如今呢?”公良至半步不让,“魏夫人可曾负你?”
“你看我杀了这么多人,他们可曾负我?”魏昭冷笑道,“嘿,重逢之后你也叫过我魔头,现如今知道是我,又开始心存幻想?”
公良至一滞,魏昭只觉得心中烦躁,索xing快刀斩乱麻,省得一直装聋作哑,钝刀子割ròu。他说:“我练的功法虽然危险,但我杀他们,那是我自己想杀,我很明白我在gān嘛。你不说,就当鬼召的事揭过了?我就是个魔修,冷酷无qíng丧心病狂,等我杀上乾天谷……”
“你还是没回答我。”公良至打断了他,“魏夫人不曾负你。”
不等魏昭说“那又如何”,公良至又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心有郁结,含怒而归。你恨自己迁怒他人?还是恨自己心怀愧疚?无论是哪个,你都不冷酷无qíng。”
“就凭这个?”魏昭厉声道,“我本来就是喜怒无常的疯子,你难道第一天知道?”
“就凭我现在活着,凭你前去找药,凭曦儿安然无恙!”公良至的声音一样抬高了,“我认识的阿昭……”
“已经死了!”魏昭接道,“你开始不也没认出来吗?我跟十九岁的时候哪里像?你无非心怀愧疚旧qíng未了,但公良至你睁大眼睛看看!名门正道随便抓个少年英杰,都比现在的我和你的阿昭相似!”
“阿昭……”公良至咳了一声,反倒无力地笑了起来,“你九岁的时候,和十九岁又差多少?”
像是在争执中耗费了太多力气,公良至的声音又低下来,目光却柔和爱怜得像在注视病中的公良曦。不要可怜我!魏昭在心中吼道,他猛地撤掉了卫钊的外形,让残破恐怖的躯体bào露在公良至的目光中,公良至眼睛都没眨一眨。
“一个人在孩提之年与耄耋之年,变化会有多大?恐怕八岁的某人与八十岁的某人之间的相似之处,还不如他与另一个八岁孩童之间的多吧。人非顽石,哪里可能一成不变。”公良至道,“你是随便哪个魔修,我会觉得你喜怒无常,行事如羚羊挂角,但你是阿昭,那变化再多,我也能摸到一些轨迹。若非如此,你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魏昭在意识到凤凰籽也只是公良至的布局时恼羞成怒,恰恰因为公良至算准了。公良至聪明,却没到占氏一族未卜先知的程度,他所依仗的,无非是对魏昭的了解罢了。
“说实话,我其实挺高兴看到你跑来兴师问罪。”公良至笑道,“你对真不在意的东西,从来懒得摆脸色。”
有qíng方有爱憎。
都说魔头无qíng,无qíng者方入魔,这话并不贴切。在魔道上走的最远的那些,除了天生恶种,便是最最至qíng至xing之人。他们的qíng感如可载舟覆舟的大洋,又仿佛能暖身也能焚尽一切的火焰,一念之间,成就神魔。公良至只怕魏昭真正心如铁石,而像如今一样喜怒不定,锋利如匕首,即便能把抓住他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也好过油盐不进,没个落手的地方。
至于算计?公良至手里的筹码这么少,哪里有堂堂正正的奢侈。
魏昭不说话。
他觉得自己说什么,好像都应了公良至的说法。而要他反向而行,他又做不到——魏昭现在不够疯,断然做不出为了赌气杀掉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公良至,公良曦,还有魏氏一门。
说起来,《捕龙印》中的魏氏如何了呢?
一字未提。
《捕龙印》是萧逸飞的传奇,不是他魏昭的。故事集中在萧逸飞身上,涉及修真界各处宝地仙境,红尘修心也在江湖而非朝堂,一笔带过,哪里会详细说瑞国的某家族如何如何?能提一句魏昭的爹妈不是亲爹妈,无非jiāo代反派黑化背景,再多就不必提及。那时与萧逸飞同行的公良曦,既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父亲是谁,也不知道瑞国与她有什么关系。
魔龙的焚天恶焰烧了乾天谷,无数弟子与主角的悲愤细细说来,烧了大半的瑞国,只有“亡者万千”四字而已。
魏氏的末日只会比那更早。
魏老将军为了家族气运抚养了魏昭,换得陆真人的庇护,而等魏昭全须全尾掉进了玄冰渊,陆真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迁怒他人就算好,怎么可能会再去管一窝凡人。魏将军府失去了镇宅神shòu,没有仙人庇护,又名声大过了皇帝……如此烈火烹油之象,要倾覆也就在一夕之间。
“阿昭,你并非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听见公良至平静而笃定地说,“你可记得凌霄阁华真君的那个后辈?他荒yin无度,贪婪成xing,毁人一生乃至险些害了他人xing命,却被华真君护短,闭门思过了事。按说他罪不至死,但你暗中使计要了他的命。外人也就罢了,我哪里不知道,你从来不是多安分正直的角色?初入乾天谷,你心中烦闷便会无理取闹,事后脾气过去又会立马想法子弥补,后来不再如此,无非是学会了收敛。你喜好诸多,念头说变就变,十几岁说要尝尝当师傅的威风,过了几年又说一辈子不要收徒……”
公良至顿了顿,说:“你本xing喜好变化,喜好冒险,擅长变通,就如同水入雪谷凝结成冰,置于火上则沸腾成雾。别人认不出来,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够了解你;你当自身已变,乃是当局者迷。我这旁观者,恐怕比你更明白。”
魏昭脑中再次闪过凯旋的将军与士兵。
他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往军营里钻。魏小公子崇拜能将敌人拒之关外的父亲,羡慕将士们归来时所有人的欢呼,在孩子的眼中,魏将军与神武军便是标杆与城墙。魏昭早早习武,想当一名将军。
再然后,他胆大包天地去外面历练了一小圈,骨子里的自由天xing觉醒了。魏昭不是能被束缚在一亩三分地中规规矩矩驻守一方的人,比起威风凛凛的将军,他更爱来去自如的侠客。他在武艺上的悟xing胜过布阵cao练,那时魏昭想一人一剑闯江湖,涤尽人间不平事。
待接触了修真者,梦想中的大侠立刻升级为剑仙。魏昭上了乾天谷,一个新世界在他面前打开,他登时如鱼得水。
长生!逍遥!惩恶扬善!魏昭窥见了仙道一角,还结识了最好的友人。他所好之物千变万化,感兴趣的事物不断增加。此时的魏昭chūn风得意马蹄疾,看向无限的未来,眨眼间达到前方的道标,又将其抛之脑后。他一天转一个念头,人生是一场无比灿烂的冒险,美在前路未知。唯有公良至,转一转头,他总在魏昭身边。他也在魏昭未来的蓝图当中。
他曾以为他们会是一生之友。
“你后悔吗?”魏昭突然说。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是他想了十年的问题,想问那个三百年后在乾天谷初次重逢便升起大阵的公良至。你可曾后悔期望我归来?你是否觉得一个变成怪物归来的故jiāo,还不如继续在回忆中当个英雄?你是否后悔与我这等人为友,又或者……
“从未。”公良至说,“我遇见你,修有qíng道,亦或对你心折,皆是此生幸事。时至今日,吾心如故。”
魏昭觉得心被捏了一把,而后泡进了醋里。他心口又酸又痛,又像欣喜,又像裂开了无数道细密的伤口。他动了动嘴唇,舌头没动,身体也没动,哪怕公良至站起身向他走来。公良至在他面前迟疑了一下,像面对一只要逃不逃的伤shòu,动作轻缓地抱住了魏昭。
半晌后,另一双手慢慢环住了公良至,在他背上收紧。
此时,被争执声引到门口又不敢进来的小姑娘半天听不到声音,一咬牙,偷偷把门开了条fèng,往里面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又把门关上了。jiāo缠的影子映在门上。
此时,瑞国正在举行庆功宴,魏将军的名号被无数人传颂,将军府中女眷们欣喜地欢庆着久别重逢的丈夫和儿孙,阖家团圆。
此时,乾天谷的掌门人看着书桌上的信件,面色yīn晴不定。她的指甲反反复复在书信上滑动,在“鬼召”二字底下,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第49章
凤凰籽没派上用场,或者说,它根本就是公良至拿来治疗魏昭的。公良至身上的毛病,还是要用魏昭之前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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