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石碑碎了一方,老朽担心惨事卷土重来。道长是有大神通的人,只求您多留几日,在我们重新安放好石碑昭告山神之前,助王家村一臂之力!”
公良至回想着村长的话,手中摩挲着一块六壬鱼骨。他手指一松,鱼骨咕噜噜滚着落到了桌面上,骨尖正指着大门。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游侠大步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去拿了桌上的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个jīng光。
“可算回来了!”魏昭一抹嘴,没等公良至问就抱怨起来,“今天村里村外到处转,陪几个孩子玩了大半天,累得我啊!亏他们这么能跑。”
“你倒是胆大。”公良至说。
“这不是有道长在吗?”魏昭晃了晃兜里公良至给的符纸,又把它们塞了回去。公良至坐了屋里唯一一把椅子,魏昭盘着腿坐到了chuáng上,问道:“道长今日如何?他们说了要如何赔偿吗?”
“我们多留几日,直到他们重新立了碑,祭了山神。”公良至说,“你开始锻体吧,今日不必观想。”
魏昭泡进了锻体汤,听公良至复述了村长的故事。他边听边点头,表qíng变来变去,像个听说书的酒客。末了游侠一脸惊奇,感慨道:“我长这么大,山神河神的故事听过一箩筐,拜了一箩筐,今日可算见着个活的!哎,山神算活的吗?”
“你信山神?”公良至问。
“也不算信。”魏昭说,“路上过了什么庙,进去拜一拜又不会少块ròu。我猜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宁可信其有嘛。”
“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公良至说,“倘若真是如此,城有没有神?路有没有神?石头有没有神?”
“城么,不是有城隍管着吗?”魏昭比划道,“路和石头,大概太小了,没听说有神。”
“太乙山纵横三千里,涝山高不过数百米,两者相比,犹如高山之于小石子。”魏昭说,“要是两者都有山神,为何另一些数百米的荒山没有神?要是只有前者有,难道谁规定了‘山高若gān丈可有神’?”
“是这个道理。”魏昭摸着下巴,“万物都有神,怎么不见这个神和那个神为地盘打起来?要是真有城隍、阎王、生死簿,他们肯定对长生久视的修士恨得咬牙切齿啦。”
“正是如此。”公良至笑道,“想要长生久视的修士,也定然不会甘心自己的名字留在小小神官的簿子上。于是大修士们与神道打了一架,修真者打赢了,把后者赶了出去。”
“赶出去?”
“你可知三千世界?”
“听说过。”
“化神大能可以造出秘境、dòng天,自成一界,即为小千世界。昆华大陆本身便是大千世界之一,若修至化神境再度过天劫,便能飞升外界。”公良至简略地说,“千年前人道渐盛,仙道崛起,先后将神道和妖族都赶了出去。”
“但世上不是还是处处有妖shòu吗?”魏昭问。
“与千年前横行的大妖相比,这些妖shòu只是有着些许妖血的野shòu。”公良至叹道,“如今人道鼎盛,修真者能将妖shòu当成材料,换做以往,人才是妖族口粮。”
“换做往日,人才是妖族口粮……”魏昭自语道。
公良至从这幽幽的低语中听出几分怪异,抬眼去看,看到游侠一脸后怕。他只当自己多心,继续说了下去。
“妖族几位大能带着徒子徒孙去了异界,神道亦然。此后千年,妖族与神道在昆华界人人喊打,没有离开的大能逐一陨落。”公良至说,“真龙是妖族中的佼佼者,一出生就有金丹之能,一成年便能结婴,即使如此,昆华界最后一条真龙也在两百年前陨落。神道受创更重,并且极其依仗信徒,区区数百人的信仰,连一个相当于筑基修士的神灵都喂不饱。”
“这么说,这村子没有什么神异之处,只是一群蠢人自欺欺人?”魏昭问。
“答案就要我们自己找了。”公良至说。
“可惜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jiāo谈。”魏昭耸了耸肩,“问他们没什么用啊。”
“我们不用去问活人。”
公良至站了起来,脚踩七星步,围着浴桶绕起了圈。魏昭只觉得药汤冒出的热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渐渐地像升起四面烟墙,再看不清外头的东西。雾中忽然探进一双手,洁白如玉,指节修长,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魏昭的肩膀,蓦地向上一提。
魏昭脑袋一晕,眨眼间视线拔高了一截。他发现自己身上好好穿着衣服,一只手被握着,站在雾蒙蒙的房间里。公良至牵着他的手,将一张符纸团起来塞进他嘴里。
“抓紧我,切莫松手。”公良至说,“嘴巴闭紧,要是不慎松开了手,立刻咬破舌头,往符纸上吐气,明白了?”
魏昭愣了愣,点了点头。公良至转了过去,牵着他往前走。
身体变得很轻,地面踩着像棉花,没准是云。魏昭觉得自己像个风筝,被公良至扯着往前飘。白色的雾十分浓重,几步外就只剩白蒙蒙一片,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晰。房间里的摆设都被雾气吞没,公良至牵着魏昭一路往前走,什么都没撞上。他们可能出了门,也可能这房间扩大了无数倍,又或者雾就是雾,雾里就该空无一物。
被那只温热的手牵着,魏昭止不住有些走神。公良至的手相当暖和,温度像要从他披的这层壳子外透进来似的。他觉得舌头和牙齿都发痒,刚才公良至的手指似乎擦到了嘴唇,在他舌尖上掠过。魏昭的舌头动了一动,只碰到那团符纸。
符箓其实不是纸,没被他的口水打湿,一小团gān巴巴挤在舌面上,舔着很不舒服。魏昭不想咬纸,他想咬别的。
这种雾蒙蒙的地方让他想起玄冰渊,只是这里的险恶程度无法与后者相比。魏昭想起来,他们刚刚掉进玄冰渊那阵子也拼命拉着手,等一阵瘴气风bào结束,公良至的手都被他折断了——当时他们浑身是血,哪里都痛,一时间还没发现魏昭变得很不寻常的力气。
那会儿他们忙着让自己活过下一分钟,没空想过去和未来,亦或他们俩以外的一切。与后来发生的事比起来,这简直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雾中出现了人影。
雾气不知何时变得稀薄起来,能遥遥望见房屋与数米外的影子。白雾萤火般幽幽亮着,变得稀薄之后,倒把夜晚的村子照亮了,像凌晨天边已亮、红日未升的时候。他们向着影子走去,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是个一头白发的男人。
不仅是头发,男人的眉毛、睫毛和胡子都是白色的,失魂落魄地站在一间房子旁边,歪着头,看着地面。公良至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突然喝问道:“你是谁?”
男人一动不动。
公良至又问了“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哪里”,每次开口都是直白至极的质问。但男人从始至终毫无反应,甚至没被惊动。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地面,眼眶凹陷,像个骷髅。
凑近看可以发现,这男人非常高大,却极其瘦弱,破布似的衣服下空dàngdàng的,露出皮包骨头的身躯。公良至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牵着魏昭离开。
随着雾气变淡一些,周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雾中相当冷清,人却一点不少。村中到处是人,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把整个村子塞满,看起来比白天还要拥挤得多。这些人的身影有深有浅,像画在雾里似的,一个个全都毛发皆白,瘦骨嶙峋,神色木讷,无论对他们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他们转遍了大半个村子,从每扇门中穿过去,墙和门像雾气一样轻薄。公良至找得很细,一间间屋子看下来,两人最终到了魏昭白日里来过的那个窝棚。
公良至探进头去,眉毛一跳,加快了步子。
有白雾在,屋子里也不显得黑。他们能看清那个蜷缩在地板上的孩子,大概只有七八岁,穿着难以蔽体的破布,四条锁链铐着手脚。他头上的白毛稀疏,身躯肥胖,说句不客气的话,乍一看像只猪仔。镣铐深深陷入了他白胖的手脚,让他的胳膊腿看上去像长坏了的藕。
公良至一进去,这孩子就哆嗦了一下,四肢并用往角落里爬了几步。他们越走近,那孩子就越躲,直到整个人躲进了角落里。公良至在他面前蹲下,孩子避无可避地抱住了头,把脑袋躲进胳膊底下。与那些白蒙蒙的人影不同,这孩子的身影只比公良至他们淡一点。
这是个生魂。
第10章 白子
(上一章修改了一下,昨天看过的可以从公良至牵着魏昭出门看起~)
公良至蹲在生魂面前,一改之前见面即喝问的方式,一动不动,一字不发。
那生魂蜷缩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胳膊,从fèng隙里飞快地看了一眼。等发现来人还没走,他又惊弓之鸟似的飞快地缩了回去。魏昭询问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公良至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妄动。
生魂孩子遮头难顾脚,露出一身肥ròu。他身上的衣服不仅破,而且小,也不知多久没换过,抹布都比这玩意看着gān净结实些。露出来的肚腩灰不溜秋,污迹结成了块,依稀能看出新鲜的瘀痕。
他们耐心地在那里等好一会儿,直到孩子颤巍巍把手松开。
他的鼻子中间打了个拐,像是鼻梁折断后重新长好的。公良至温声道:“你为什么被锁在这里?”
饶是这样温和的声音,也吓得孩童抖了一下。他惊惧地看着他们,什么话都不说。
“贫道路过这里,刚巧遇到了你。”公良至继续说,“你叫什么名字?”
生魂依旧不说话,不像外面毫无反应的其他人,只是一个劲往后面蹭,拉得锁链乱响,镣铐在ròu里陷得更深。
“不疼吗?”公良至指了指他的手脚,手慢慢向锁链伸去。生魂硬邦邦僵在原地,瞪大的眼睛看着公良至的手,像待宰的畜生看着屠刀。
公良至轻轻碰了碰锁链,继而伸手摸了摸生魂的头。那孩子身上脸上都脏,头上也是一样,一头白毛油腻得发黑。公良至毫不嫌弃地摸了摸,说:“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
魏昭牙齿一颤,险些把符纸咬出个dòng来。
哦,女儿。
公良至当然有女儿,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若非名叫公良曦的女主角在,背景板长老公良至的戏份只会更少。但故事发生在三百年后,魏昭只当那个女儿也生在那个时候。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三百年都过去了,有这种事多正常?他一直觉得所谓的“爱上凡人女子道心破碎”全是扯淡,另有隐qíng,如今却听见当事人说:他有个女儿,和面前这孩子差不多大。
魏昭死在玄冰渊,转头公良至就与哪个凡人上演了生死恋——十九岁当年道心破碎,还真是十分抓紧时间。魏昭心里泛起一阵恨意,不知在气恨这个早早出生的女儿,还是恨他如此随意地说了出来,好像那是件非常普通,甚至值得一提的事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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