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是有多久没有单独进正院请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里,环视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陈设,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几何时,这堂屋里是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又是一片让人窒息的灰暗。
那时她虽然也日日进来请安,但又何尝把堂屋里蛰伏着的大太太放在眼里……
她的天地在东偏院,那里才是内宅的中心,千头万绪的家务,那几年是全汇总到了她手里。
——怎么就不晓得在那时候给两个女儿说上亲事!
啊,是了,那时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还没有说亲。
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心胸狭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只要位份还在,时机一到,就能翻云覆雨。
妾,不论是良妾还是贱妾,也终究只是见不得人的小星。
就连想给亲生女儿说亲,都要遮遮掩掩,绕无数的弯子……
轻巧的足音慢慢地自东次间响了出来。
四姨娘连忙抬起头。
已是又换上了一脸的盈盈的笑。
立冬就对四姨娘点了点头,默不做声地撩起了水晶帘,目送着她袅袅娜娜地进了东次间。
“给太太请安。”四姨娘礼数周全,跪下就要行礼。
“起来吧。”大太太却是满面的笑。
四姨娘又要给陪坐的二太太行礼,二太太也忙学了大太太的样子,“就别客气了。”
“四姨娘。”大太太身侧的七娘子,也起身向四姨娘问好。
扰攘了一番,大太太到底是赏了四姨娘的坐。
“怎么在这个时点进来请安?”倒是开门见山,“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看来,大太太的心qíng并不差。
四姨娘也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想向太太求个体面,到慧庆寺去上一炷香。”她低下头,玩弄着裙摆上的玉佩。“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许愿……”
话里到底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怨恨。
大太太赏鉴着四姨娘面上丝丝缕缕的不甘,险些又要笑出了声。
世事真是瞬息万变。
小半个月前,四姨娘还巴不得立刻就敲砖钉脚把亲事说回来。
现在却又巴不得立刻悔了婚,给三娘子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又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让她去一次慧庆寺,想必也不会闹出多大的篓子。
大太太就要松口答应。
正妻对妾,天然就有这样猫戏老鼠的优越感——就算去了慧庆寺,又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呢?
七娘子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四姨娘和慧庆寺的高僧相熟吧?”她和颜悦色,脸上还带了一丝好奇,“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道行最是深厚,还兼能合八字……”
如果通光大师合出了三娘子和张家少爷相克,四姨娘就有了借口向大老爷进谗言了……
“眼下我们家和张家正在说亲。”大太太就有些不悦,“你这个生母怎么好擅自离开?等到亲事定了,再去烧香吧!”
四姨娘不由得看了看二太太。
二太太也正看着四姨娘。
她动了动嘴,又叹了一口气。
四姨娘和大太太之间的往事,二太太又怎么会不清楚。大太太要卡四姨娘,那就是谁也说不了qíng的。
四姨娘就又瞥了七娘子一眼。
眼底的怨毒,依稀可见。
二太太长出了一口气。
“七娘子过了年就十一岁了吧?”她扯开了话题,和颜悦色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对二太太粲然一笑,“是,二婶忘了,我和八妹是一天生的。”
几个人就拉起了家常。
不约而同,都似乎遗忘了坐在小几子上的四姨娘。
94. 厌胜
二太太在堂屋盘亘到了晚饭时分,才告辞出去。
上了清油小车,走一炷香时分,就又进了翰林府。
二杨街虽然有两个府邸,但翰林府就要比总督府小了好几圈儿。
住的人又少,常年居住在此的,不过是二太太并八娘子,还有几个失宠的姬妾。
比起大房的热闹,向晚时分的翰林府就多了几分孤凄。
“八娘子吃过药了没有?”二太太进了堂屋,就问迎上前的吕妈妈。
“已经吃过了,正喝汤。”吕妈妈陪笑。
八娘子身子骨不好,从小就是药焙着长大的,好容易长到十岁,日日里还断不了汤药,翰林府的人早惯了服侍她三餐用药。
二太太就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又问,“几个少爷那里,记得打点秋衣送去,再嘱咐身边的小厮儿细心服侍,不要着了凉!”
这才进了翰林府的小花园去探八娘子。
翰林府的园子虽也jīng致,但家里人少,难免有荒凉之嫌。
夕阳下走在青石小径上,望着假山上的苍苔,一股苍凉孤寂的意味,就慢慢浮了上来。
园内几所馆阁都是重门深锁……那几房失宠的姬妾,都被二太太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从前就觉得家里人多口杂。”二太太不禁喃喃自语,“现在又嫌寂寞,真是人心如壑永难足。”
吕妈妈就笑着安慰二太太,“这热闹了,也有热闹的不好,您羡慕隔壁的热闹,没准隔壁还羡慕您的清静呢!”
二太太不禁就看向了花园西边的高墙。
隔着一堵墙,还能听到小库房里传来的呢哝语声。
这是药妈妈又在盘点入库了吧……
一年四季,小库房都稍停不了,药妈妈有无数的东西要搬出来晾晒归整,晒了这个,又要擦洗那个。
这还只是大嫂自己的小库房……
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已经在百芳园里亮了起来。
二太太就加重了脚步,叹了一口气。
探望过八娘子,才回了正院堂屋。
又是冷冷清清,枕冷衾寒。
只得和吕妈妈打点针线,消磨时光。
二太太一边仔细地比着线,一边和吕妈妈说闲话。
“四姨娘今日在我跟前请大嫂开恩,让她去慧庆寺上香。”
吕妈妈眉头一跳,呼吸都顿住了。
“大太太怎么说……”
两个人头碰头肩并肩,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主仆之分,倒像是一对亲密的好友。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这个四表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比针还小,又有七娘子那个小狐狸jīng在一边使坏……我瞧着本来都要松口了,七娘子说了几句,又不许她出门。”
大太太毕竟是大房的主母,她不在苏州,四姨娘还能悄悄地出几次门。现在人就在苏州坐镇,她不许四姨娘出门,四姨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是。”吕妈妈叹了口气,“这大户人家的姨娘,哪有常出门的道理。”
二太太的眉眼就黯淡了下来,“更可虑的是,这门亲事你来我往,俨然是就要定下来似的……”
自己能和四姨娘jiāo换的,也就是三娘子的亲事了。
四娘子那个样子,就算是自己出面,怕也就是说个中等人家。
四姨娘用不着指望自己——大老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娘子嫁得比中等人家更差的……
这四姨娘一旦没有了念想,自己在大房最后的一根线也就断了。
吕妈妈就小心翼翼地问,“那您看,这慧庆寺,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二太太就长出一口气,疲惫地倚到了缎面绣金的椅袱上。
若有所思地摩挲起了匀净沁凉的青瓷茶碗。
大太太屋里用的,都是千金一窑的黑瓷兔毫碗碟……
“和慧庆寺有所来往的,一直是四姨娘,不是我们。”她的目光透着丝丝缕缕的迷惘,“那住持但凡是个有戒心的,都未必会对我们露底……四姨娘胆子又小,说得含含糊糊……”
“那就还是算了吧?”吕妈妈一脸的担惊受怕,“这事也透着不稳妥!”
二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算着,本家二哥也该走到半路上了,这要是再不出手,族谱一上,就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到时候亲事再定,四姨娘是肯定不会再和自己有所来往……
九哥的嗣子之位,也就稳若泰山,再没法撼动了。
“四姨娘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又问吕妈妈。
吕妈妈只好复述给二太太听,“说是慧庆寺的住持jīng通厌胜之术,大太太之所以断绝了和慧庆寺的往来,就是因为当年三姨娘的死,和慧庆寺的住持脱不了关系。”
又是三姨娘的死!
这三姨娘还真死出花样来了。
二太太不禁微微冷笑。
“说是,只是要了三姨娘的八字过去,没有多久,三姨娘就疯疯癫癫的,一心要和大老爷闹……据说慧庆寺的住持供养了小鬼。”吕妈妈不禁双手合十,念了念佛,“所以才这样灵效,当时四姨娘和大太太各出了上千两才请得他出手……”
二太太思来想去,也难下决断。
“咱们贸贸然地过去求人家出手,人家也未必会答应。”她心事重重。
一会又改了主意,“过了这个村,大房的万贯家财和我们家的三个少爷可就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
吕妈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望着二太太,由她踌躇。
二太太就又找了账本出来翻阅。
越看心底越不舒服。
“一过门就分家,分给我们的全是山坡地!一年也没有几两出产。”一边说一边叹气,“老爷又不善经营,穷得连儿媳妇都快娶不起了!也不说请哥嫂帮补帮补。”
又仔仔细细地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七娘子那个小骚狐狸jīng,借了浣纱坞三姐妹流产的机会,又以九哥屋里的一口黑血为引,装神弄鬼,把事qíng敷衍得严丝合fèng。四表姐居然也就相信了九哥是被魇镇了,才会不知轻重,惹下大祸。
呸,分明是自小就包藏祸心!胆大包天,将来就等着他欺师灭祖吧!
偏偏四表姐的xing子,却是又多疑又心软,虽说经自己苦求,把几个儿子接回了苏州,大伯却是一个乾坤大挪移,就又把孩子们撮弄进了山塘书院。
一个是养在跟前到了十岁,一个是远在京城多年不见,四表姐也就一直没有松口,推说要先看几年侄子们的人品再行提拔。就在这时候,出了魇镇的说法,竟是深信不疑,自己怎么说都没法解释清楚。
合该也是那对骚狐狸姐弟有运气,就在那当口,四表姐又发了水痘,七娘子做张做智,小题大做,装着一副尽心服侍的样子,又骗了四表姐的欢心去。索xing就给他们提拔了嫡出……想要派人到族里暗暗地坏了事,四表姐也不知得了谁的提点,管家才走了几站就撇了下来。
看来是铁了心要好生笼络这对姐弟,谈一谈母子亲qí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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