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只觉得心中腻烦到了极点,走了几步,便随意在答chūn风前的青石小径上站住了抚弄花枝。
封锦、权仲白、桂含chūn、李家的两个男儿……穿越以来见过的各色男子,在她心中走马灯一样地过着,九姨娘临终前的吩咐,huáng绣娘的那几句话,小书房信中的连太监,太子嫔、九哥、许凤佳仰面朝天轰然倒地,五娘子有意做得分明的炫耀,六娘子对嫁进李家的患得患失……
她能把一件不该想的事塞到心底,两件、三件,可当她的烦恼变成十多桩、二十多桩,牵挂的人越来越多,和这时代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的时候,七娘子却发现自己的脑海深处已经满得再塞不下新的烦恼了。
算计得越jīng,看重的就越少,追求得越简单,希望就越渺茫。
当她前世努力求存时,每一天除了算计,她至少还有地方排遣自己的压力,有地方抛掉所有的人qíng世故,纾解心中的叛逆。
可如今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能做的只有沉潜、沉潜,再沉潜。
或者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大太太这样的贵妇吧,将所剩无几的良心全数抛弃,一切唯我。
然而大太太又快乐吗?
一阵风过,树梢上娇嫩的蓓蕾微微晃动,七娘子怔怔地凝视着这粉白轻红的造物,半天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不能永远保持坚qiáng、保持胜利的女人,都已经如九姨娘、如三姨娘一样无声的消逝,能活着站在这里伤chūn悲秋,已经是自己的胜利。
而唯有活着嫁出百芳园,永远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锦绣棺材,才算是修成正果。
再多心酸与无奈,也只有往心底埋藏。
哪怕心底再满,也要塞得更满。
这并不容易,尤其是一条轻易的坦途就在眼前,是她自己不要去走,这一点心酸在他人看来,纯属活该。
不过,生存,从来也不是个容易的命题。
139 窈窕
许凤佳当天只是进来给大太太赔了罪,就立刻押着人回了胥口大营。
往后的几天,在胥口大营和总督府中来往的传信令兵一下就多了起来。
总兵诸太太,盐铁司gān事的几个奶奶,都不约而同上门找大太太说话,大太太又哪里还有心思理她们。
“这个人和鲁王之间的联系,是皇上心里都有数的,当时江西多少人,都晓得他是跟着鲁王回了京城……”一边让立冬开了箱子给大太太看衣料,一边和七娘子说闲话,“又是当着你李世叔的面犯下了刺杀的大罪,等他被送往京城,皇上就是再看重鲁王,也势必要作出表示了。”
和半个多月前相比,她的态度轻松了何止一星半点?
七娘子也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政治斗争,本来就是此消彼长,大老爷这边摆出一心为公的意思清点盐税,不管最终倒台的官员是不是以鲁王手下的嫡系居多,但至少面子上是过得去的——太子的、中立派系的人马也都有因此获罪的,又能为皇上盘点出额外的盐税银子,就是看在银两的面子上,皇上都不会太难为大老爷。
倒是鲁王,一边安排人手攻讦大老爷,一边居然派出人手要行刺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里面能做的文章可就多了,yù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七娘子,都想得出十多种说法,把刺杀和盐税联系在一起,让皇上把鲁王的用心往更深一些的方向联想过去。
就算大老爷安分守己,多的一句话不说,派出手下大将刺杀朝廷要员,这样的手法终究过于大胆疯狂,皇上心里对鲁王的印象分肯定是要大减的,太子那边怎么做功夫,也不过是减多减少的问题。
“这就叫运道。”七娘子一边翻看箱子里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一边和大太太说闲话,“您说这人要是没有成功逃走,又哪里闹得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他的心小一些,安安生生地回山东去,那一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被动了。”
“运道运道,也都是小事积攒出来的,若是山东那一位平时待下宽和,底下人也不会动了将功折罪的念头。”大太太却有不一样的看法,她拿了一匹花样时新的折枝chūn绸,看了看又丢进箱子里,“虽然花色好,但到底是chūn绸,上不得台盘。今年连思巧裳都拿不出什么新鲜花色了。”
大太太也难得照顾思巧裳的生意,今年却一改作风,放着家里的纤秀坊不用,到思巧裳要了一箱子时新的绸缎来挑挑拣拣。
“您看,这个花色倒好。”七娘子挑了一匹松江的杏绫,“虽然看着素,但做一条八幅湘裙,和扇子似的,一副上绣一种花儿,雅致不落俗套。”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双双进了西里间,“思巧裳拿过来的几件衣服都不大好,花色也是老的,样式也是老的。”
五娘子一边落座一边抱怨,“都说是南边最大的绣房,怎么看着还不如纤秀坊的衣服新巧。”
梁妈妈带着立冬开箱子锁箱子,忙得不可开jiāo,听了五娘子的话,就直起腰擦汗,“五娘子这就不知道了,纤秀坊本来做的就是上等人家的生意,一般中等人家要买我们纤秀坊的衣服,都要狠狠心咬咬牙才下得了手,思巧裳虽大,做的却是中等人家、一般人家的生意,您来看,自然是处处都透着不好了。”
六娘子也笑,“货色倒是齐全的,多少年没做过我们家的生意了,是巴不得把几年来的布料都堆过来?这送了几箱子进来呀,看都看不完。”
众人看着西次间里满满当当一屋子的箱子,也都不禁好笑。
大太太这才接着刚才的话题和七娘子聊天,“不过,也是你表哥事儿办得妥当,可进可退,把他的一应后路全都断绝了,消息渠道更是封锁得风雨不透,他倒是想和山东传讯,可人都被剪除了,话说不出去,和个瞎子聋子一样,这可不就激起了绿林好汉的xing子?这能人办事,一出手就不同凡响,连你父亲都很赞赏凤佳的行事。”
最后一句话,倒是向着五娘子说的,得意之qíng,溢于言表。
六娘子眼神一闪,不由就盯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却是微微一笑,让立冬展开一副水墨淡青的武宁丝,“这个花色倒是新鲜,从没见过这样晕染的颜色,好似一团团墨晕开似的,就是晕得圆了些,看着有股匠气。”
大太太也是眼前一亮,“我看看我看看,这个要是做个小袄,配了五彩丝线打的同心扣,挂个金璎珞,倒是也压得住!”
立冬忙就把这一卷武宁丝给抱到了桌上。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笑,“表哥的手段,还用说?十多岁的四品将军,满朝也就这一个!”
又引着大太太夸奖许凤佳。
七娘子若无其事,拉着六娘子看南京的宁绸。“这倒是纤秀坊难得看到的花色,我们家都穿苏绸,宁绸是好几年没看着啦。”
大太太的心思却也不在夸奖许凤佳上。
挑了半日,看中了好几种料子,就叫了思巧裳的管事进来亲自吩咐,“这几样做袄子,那几样做裙子,样式都给你画好,照着做就是了,你们家的络子打得巧,多多地打些进来——这些款式可不要流传出去,若是看到重样的,必不饶你。”
思巧裳的管事自然是点头哈腰,满口的好好好,是是是,又说定了十天内必定jiāo货,大太太才赏了他一个上等的封儿,把人打发了出去。
就又叫三个女儿轮番站到跟前,仔细打量。
“也就是这事平平安安的了结了,才有心思打扮你们姐妹。”
先看了看五娘子,倒没有多说什么,“你平日里得的首饰新衣已经够多啦……今日还是打扮你的两个妹妹吧。”
五娘子虽没有生气,却有些讶异,看了看大太太,也没有吭气,就在大太太身边默默地坐了。
大太太又留神看六娘子。
六娘子从小穿衣服就有主意,大红大绿,不怕撞色,越撞越显得她容貌清丽气质娇憨,今日也是,水红色的素绫小短袄,掐得腰和柳枝一样柔软窈窕,偏偏配了暗蓝色百蝶穿花的闪缎裙,鞋头翘翘的蹙金云履、南珠耳坠、金玉八仙桃花的簪子,累丝银镯……又富贵又清雅,生得又这么好,站在当地就是一道风景。
“你手里的这个镯子也带了几年了?”大太太倒是起了一点歉疚,这几年看她打扮得体,倒是屡屡忘了给这个女儿多添一点首饰。“梁妈妈回头给六娘子送些头面首饰,零零碎碎的配饰也不要少,都是及笄的小姑娘了,要打扮得出去。”
六娘子顿时喜形于色,“谢母亲的赏赐!”
虽然少了些城府,但和这种人相处,最轻松了。
大太太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傻孩子,一家人,客气什么。”
又把七娘子叫到身前仔细打量。
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七娘子自小,连穿衣服都谨慎,一律不过是得体淡雅四个字。家常只穿了淡蓝素绸小袄,天青色云纹湘裙,手上一个金镶宝石的单镯,头上一根米珠钗……虽挑不出多大的毛病,但有六娘子珠玉在前,就怎么看怎么不出彩。
“要不是你生得好,这个样子打扮出来,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乡间地主家的小姐。”大太太不禁就长叹。“也是个柳眼梅腮的女儿家,怎么就不晓得打扮自己。”
五娘子、六娘子深有同感,“平时穿着就透了敷衍两个字……”
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编排起了七娘子来。
“那么多首饰锁在箱子里,只是不戴出来。”
“年年做了新衣裳,家常穿的还是那么几件,要不是立夏是个省心人,晓得打点着叫主子轮换着穿,恨不得两三件衣服就过一季了。”“一说到梳妆,恨不得捂起耳朵跑得远远的,听都不要听!”
七娘子难得被说出了一张大红脸。
前世她就不爱化妆,只喜欢素面朝天,今生在百芳园里,出去进来满目都是女人,更觉得打扮出来,也不知道给谁看。
也就养成了疏懒的xing子,平时只求个得体,到了场面上才着意打扮,也都是谨小慎微,不愿抢五娘子的风头。
不想被几个姐妹说起来,自己好像成了个蓬头垢面的粗使婆子一样,叫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就拍了板,“从明日起就好好打扮起来,也是要说人家的年纪了,还这样敷衍,不知道的人,还当我们杨家女儿连打扮自己的心肠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