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锦果然神色一动,“哦?”
细观他的表qíng,除了讶色,却还有丝丝缕缕的恍然之色。
看来当年,除了那已经被七娘子知道的一面之缘之外,这两个人还有过接触。
七娘子yù言又止,又是一笑,“算啦,现在五姐都已经许人了,过去的事,还是不说的好。表哥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姑娘,曾经把你放在心上,也就是了。”
封锦抿唇不语。
在这一瞬间,这青年眼中竟也闪过了丝丝缕缕的伤怀。
却又在下一刻,收拾好了心qíng,又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只看这qíng绪遮掩的速度,就知道所谓的温润如玉,恐怕亦不过是封锦的一张面具。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戒慎,更多的,却还是欣慰。
世道艰难,封锦一人要挑起一个家庭,心机深一点,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他能和杨家相安无事,七娘子自然希望他走得越高越好。
时间有限,封锦自然不会把时间làng费在出神上。
不过只是一笑,便开口问到了戏ròu。“太子嫔一事,着实是令人费解,有幸服侍东宫,是多少女儿家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杨先生的主意,我也有所耳闻,表妹该不会是迫于家中压力——”
七娘子顿时jīng神一振。
“表哥,太子嫔这事,的确是我的意思。”她急急地分辨了起来。“不瞒表哥说,自小在杨家长大,一动就要瞻前顾后,我实在是已经累得很了。当年权神医给我诊脉,还说我先天不足,这辈子都要少动心思……”
就添添减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封锦。
封锦也听得很认真,目光闪烁,看来,是在掂量七娘子的说法。
这男人是真的长成了,从自己进门到现在,谈话的每一步其实都为封锦所掌控,先问好,后请罪,再谈太子嫔的正事……竟是如许凤佳一样,掌控了全局。
只是许凤佳激烈刚qiáng,霸道形诸于外,封锦却是不知不觉间就接过了主导权……
七娘子一边沉思一边分说,这番说话,她早已准备许久,说来自然熟惯。封锦听得也是频频点头,玉也似的容颜上,慢慢泛起了一丝会意的笑。
“表妹不用再说,我明白了。”他轻声接过话头,又略微思忖了片刻,才断然开口,“杨家女儿进选太子嫔,是太子妃的意思。既然五小姐已经定亲,按排行,也该是有倾国倾城之貌的六小姐——连闽越王妃都对她赞不绝口——六小姐入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事,我会安排。”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只是也有一丝遗憾:她本来还想为六娘子求一个可能的豁免权,待得问清楚六娘子的心意,再做打算,只是听封锦的意思,他只能在人选上做个手脚,对杨家女能不能入选一事,却是无能为力。
“谢过表哥成全之恩!”她深深敛衽,对封锦福了一福,封锦忙上前几步,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两人却都是一点没有不自在。
封锦略退了几步,才又开口。“既然表妹无心太子嫔之位,那与我封子绣的婚事,想必以表妹的xing子,也有了主意……”
要拒婚,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就要说话。
封锦却止住了她。
他的目光清澈而温暖,“别的不说,子绣可以打包票,表妹嫁进封家,是决无需动一点脑筋的,封家人口简单,家母至今还念着表妹的恩qíng。舍妹秉xing娴静柔顺,更是不会给表妹添一点麻烦。只要表妹肯嫁,我封子绣必定护你一世顺心如意,听不到一个不字。”
在这时代,一个男人能给出的承诺,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吧!
以封锦的个xing、前途,两人的关系,七娘子也可以肯定他说的这话,的确有七八分的真。
她不禁有些踌躇,又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若是你嫁入封家,将来姐妹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做爹爹的也不好没个补偿——就把江南这二十间纤秀坊绣房,给你带到婆家去吧!”
纤秀坊是九姨娘一生心血所系,可按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给五娘子陪嫁到许家去的……
一时间,她竟罕见地犹豫了起来。
151、开心
见七娘子一时没有说话,封锦也并不着急。
这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又退回了钟边,轻轻地敲击起了huáng铜钟面,用指尖悠然摩挲着繁复经文,像是七娘子答应与否,并不在自己的心上。
七娘子心头一冷,一下就想到了传言中的那件事。
她不过一个官家庶女,怎么能和传闻中那位纯德天资龙章凤彩的人物相比?
更别提才发家的士族,没有哪一个不是殚jīng竭虑战战兢兢地往上爬, 封锦又处境尴尬,手握qíng报大权,在外,不见容于士大夫,在内,太子的两个养母与太子妃,也未必容得下他。
只怕封锦的表妹虽然幸运,但他的妻子,却并不易做!挟恩下嫁,只会让局面更复杂……恩与qíng,还是要分得清一些!
“表哥的厚爱,小七铭感在心。”她轻声开口。“只是……”
“不用说了。”封锦柔声截断,“善衡,我封子绣今生,只有别人亏欠我,少有我亏欠别人,唯独只有大姨同你,所赐深恩,救我于最落魄的境地之中。我只愿你今生今世能够开心平顺,护你一世平安。嫁进封家也好,别家也罢,只要你能开心,那就很好。”
七娘子前后两辈子,也不过得了两个人对她这样说话。
她低下头,咽下了喉中哽肿,半天才绽开一个带泪的笑,“如此多谢表哥。”
封锦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别过玉也似的脸,往窗外望了出去。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内又静了下来。
虽然明知道自己在钟楼的工夫,已经久远得超出常理,但七娘子此时,心中只有一片宁馨。
就让董妈妈猜疑些,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女童了,在大宅门里,她也有了自己的势力。
“凸绣法一事……”封锦又转过头,目注钟面,轻声开了口,“我就不和善衡客气了,此乃封家家传的手艺,虽说子绣也无意以此牟利,但终有一天,我是要把它握回手心的。从纤秀坊下手,动静大了些,和善久将来见面,难免尴尬,日后等时机合适,善衡就在身边收个弟子,把这门手艺,再传回封家,可好?”
七娘子心头一紧,已是明白了封锦的潜台词。
他始终还是想要纤秀坊!
如今的封锦,已经不再缺乏银钱,只是纤秀坊在他少年时,想必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不论是憧憬是愤恨,总是让少年时的他心心念念,发达后想要一尝夙愿,也是人之常qíng。
她心底已有了决断,面上却也是分毫未露,只是自然而然地应承,“表哥说哪里话?凸绣法传回封家,也是娘临终前的心愿,就算表哥不说,我都是要开口的。”
封锦面上的神色顿时一动。
“说起大姨。”他开了个头,又露出了些难以启齿的神色,面上罕见地现出了少许局促。“封家多年凌乱,先人手泽散失殆尽,善衡手中是否还留有大姨的绣品,俾可让子绣转jiāo长辈,了他一个心愿?”
七娘子心笙摇动,一瞬间huáng绣娘的话又在耳边流过,那张泛huáng的绣帕上一针一线绣出的字句依稀在目。
“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这张绣帕当然不可能是九姨娘留给huáng绣娘做留念的,从花色来看,是九姨娘为自己准备的嫁妆,才是真的。从huáng绣娘的话中来看,两人恩怨纠缠,这张绣帕,很可能是huáng绣娘私底下拿走,或者是作为留念,或者是想揣摩出凸绣法的真谛,或者是九姨娘仓促入府时遗落,为huáng绣娘拾到的。
但无论如何,九姨娘曾有一个未婚夫,乃是昭然若揭的事实。
她虽然是江南有名的绣娘,但绣品也没有到价值千金的程度,盖因凸绣法已经量产,九姨娘的独家手艺就不大值钱了——谁知道这张帕子是哪个绣娘的作品?没有谁会特地在意这个。
不会是封家舅母,否则封锦不会以长辈来含糊带过。
那,会是谁?
她望了封锦一眼,待要探问,却又把话吞了下去。
能明说,封锦是不会瞒着她的,从上楼到现在,两人的对话虽有机锋暗藏,但这不过是聪明人对答的一种习惯。封锦所不便明言的,就以潜台词来表示,七娘子自然也能够听懂。
还是别让表哥为难了!
“娘在西北时,时常赶了绣活在当地售卖,说起来,我身边倒是没有多少遗存。不过回到西北杨家村,当地是肯定还有些手艺留存,这事,就包在小七身上吧,杨家村,总是我要熟一些。”她毫不犹豫地许下了承诺。
封锦眸中闪过一丝遗憾,旋又云淡风轻地笑起来,看着七娘子,点了点头。
“多年前见到善衡,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行为举止却是没有一处不得体、不妥当。倒是比得我自惭形秽。”他举步向楼梯口走了过去,七娘子忙缓步跟上,心知封锦是在送客了。“如今大了,更是风神俊秀,叫人见之忘俗……大姨有这一个女儿,也算是有后了!”
虽说是见不得人的私会,但却被封锦弄得像是两个老朋友茶叙一样温馨自在。
“说到这银钱的事,想来善衡也决不会收我的钱。”他又想起来嘱咐七娘子,“不过如今做表哥的手里有银子,善衡千万不要客气,将来一时短了银子使用,只管遣人来送个信。我和善久已经说得明白了,不论在京城还是在苏州,都有能联络得上我的办法……”
他在阶前立定,目注七娘子,笑得风轻云淡,“男女有别,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善衡保重。”
七娘子郑重点头,下了台阶。
走了几步,她又回望封锦。
封锦玄青色的衣袂,被窗外chuī来的chūn风带起,他站在日光中俯视七娘子,面目已被光晕模糊。
“表哥。”七娘子轻声开口,站住了脚。
封锦于是对着她挑起了一边眉毛,做询问状。
“然则表哥现在,又开心吗?”她静静地问。
“啊……”封锦低吟了起来。
“想来,你也听到朝野间的传闻了。”他的眸色中,竟似乎还染上了一点笑意。“这传闻说来并不光彩,我却没有什么可以自白的凭据——善衡会在意吗?”
有这么一个表哥,在很多时候是很方便的事,连大老爷都难免心动。但在很多时候,也是很不光彩的事,古代士大夫对晋身之道的要求,严苛到近乎残酷,即使是卫青,也难免有佞幸之议,更别说封锦先承连太监的提拔,再受东宫格外垂青,接连两件事,都犯了朝野大忌。七娘子将来出嫁后,也难免因此受人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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