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夫人微微一笑,“噢,其实小萃锦按例不过是赏玩风景之处,我们也都不住在里头,平时一律在外院居住,六弟一家住在明德堂……”
就随意给七娘子介绍了几句,又闭口不言。
平国公府的气氛,实在要比杨家更压抑得多了。
两人徐徐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小萃锦,从正院耳房边上的甬道走了一段,再一转折,便看到了一进五间雕梁画栋的堂屋坐落在当院里,屋檐上七对望shòu姿态各异,明德堂三字牌匾高悬,落款一并宝印居然还烫了金——是当今天子手笔。大少夫人身边带着的几个丫鬟快步前行通禀,未几,五娘子便捧着肚子,亲自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大嫂,七妹!”她笑着招呼,“七妹,真是好久不见啦!”
五娘子富态了少许,脸圆了些,神态却没有多少变化,仍然是骄纵中带着些任xing,眉宇间,却又闪烁着一点天真。
见到七娘子,她的笑里就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顾得大少夫人,抢上来一把挽住了七娘子的手就往屋里拉。“可算是见着娘家人了,杨棋,我告诉你,别看在家的时候我有时候烦你,这一年多来,倒是挺想你的!”
还是这样心直口快!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笑出声来,她略带歉意地扫了大少夫人一眼,轻声数落五娘子,“五姐啊,也要招呼大少夫人一声……”
大少夫人就笑着摆了摆手,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捉狭,“我知道六弟妹见了自己妹妹,是肯定顾不得招呼我的了——正好,光哥儿今早就有些闹肚子,我和亲家妹妹告个罪,先回院子看看,一会再过来接你。”
五娘子和七娘子又笑着并肩把大少夫人送走,才手牵手回堂屋说话。五娘子扯着七娘子的手介绍,“东翼是世子爷的地方,从去年到现在,也就有十多天是有人烟的,我平时起居都在西翼。来来来,我带你看看。”
这是典型的北方堂屋,屋檐较为低矮,便于保温,青砖地暖融融的,从脚底往上冒热气:这是盘了地暖。堂屋里没设多宝阁,几样名贵的摆设,随意在屋角的小立案上放着,倒是现出了漫不经心的富贵。从堂屋进去,就是一溜长廊,两侧都开了门,单单是西翼,就有明暗相间五间屋子,五娘子拉着七娘子直进了靠外墙的西里间:很显然,这是她平时会客的地儿,小炕桌上已经摆好了几色茶点。谷雨与chūn分正忙着斟茶,见七娘子进来了,都笑着招呼,“七娘子来了,我们姑娘一早上就惦记着给您预备好吃的!听说您今儿来做客,昨晚都没有睡好!一早就起来收拾屋子,就盼着您来呢!”
五娘子笑啐了一声,扶着腰在炕边坐了,又和梁妈妈、台妈妈寒暄,“两位妈妈,多久没见了!”
台妈妈还好,梁妈妈已是满脸的泪,“一年多没见姑娘,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她看着五娘子长大,qíng分与众不同,五娘子自然也不以寻常奴仆相待,笑着拍了拍梁妈妈的手,“相见是喜事,您哭什么——chūn分,带台妈妈到外头吃茶,一早辛苦了半日,也略坐一坐!”
就又让七娘子吃茶点,“一会乐山居那边吃饭,是肯定吃不了什么的,你先填填肚子,免得天气冷,又饿着了,回去就生病。”
七娘子不禁笑,“嗳哟,五姐出嫁了,倒是体贴起来!”她细细地打量着五娘子的神色,又去摸她的肚子,“孩子听话不听话?”
五娘子随意摆了摆手,“不过一块ròu,有什么听话不听话的,倒是大得厉害!产婆说,虽才六个月,却有别人临盆时那么大了。”
提到孩子,她的兴致明显就低落下来,倒是对家里的qíng况很关心,一叠声追问,“家里都好吧?听说九哥没有跟着上京——怎么回事?爹娘的身体还好?”
七娘子就和梁妈妈一道备细告诉五娘子,九哥是为了今年夏天直接去西北赶考,就不进京折腾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身子都不错,大太太还是嗽喘的老毛病,大老爷一年多来添了短觉的毛病,但吃着药,也不觉得什么……
五娘子很欣慰,“平安、平安就好!”
她猛地一仰头,又有了几分趾高气昂的意思,“哼,这世事还真是难料,就是今年四月,谁知道爹能登阁拜相?白叫许家人把我小瞧了去——你们真该看看他们的脸色,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到了七月,好么,调令一下,谁见我都换了张脸——京城人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和梁妈妈jiāo换了一个眼色。
古代通信不便,很多话,也不适合在信里说出来,尤其是出嫁的女儿,往娘家是素来有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五娘子嫁到许家后,来信唯平安二字而已,无非有时候再说几句许家的琐事,对于自己在夫家的境况,却是只字不提。
大太太最担心的,也无非就是五娘子在许家是不是吃了苦头。会把七娘子派出来做客,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她最信重的心腹亲眼看看五娘子的境况。
七娘子就低声问,“那你在许家……过得开心不开心?”
五娘子低了头不说话,半天才笑,“特地为你预备的茶点——你吃呀!”
七娘子心头登时就是一个咯噔。
早就知道许家不是浅宅,新媳妇进门受气,是肯定免不了的。
正在风口làng尖上的百年世家,妯娌都是名门嫡女,各有靠山,太婆婆和婆婆不合……虽然富贵已极,但私底下的龃龉纷争,是绝少不了的。
只是五娘子到底和婆婆有亲,想来只要许夫人肯护着她些,在许家也不会受多少气的,说难听点,几个妯娌无非就占了嫂子的名分,说到家世与嫁妆,比五娘子qiáng的并不很多。
怎么居然连这话都不愿提了……
七娘子端起青花小盅里的牛骨茶吃了一口,望住五娘子没有说话,五娘子撑着下巴靠在炕桌上,好一会才抹抹眼睛,“唉。”
就拿眼看梁妈妈。
梁妈妈知趣,晓得姐妹俩有私话要说,就起身搭讪着和chūn分出了屋子,“看看世子爷住的东翼是什么样儿……”
谷雨自然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放下碗,坐直身子,肃然望着五娘子,轻轻握住了她浮肿的手:怀孕少妇,四肢时常浮肿。
“在许家,受了不少气?”
五娘子的眼泪就好似断线珍珠一样,争先恐后地滚出了眼眶。
“新婚第三天表哥就去广州了,回门礼都没行,五月里回来十几天,十几天都在外头忙,下南洋千头万绪的事qíng,皇上全都压在他身上,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心思理家里的事。”她就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向七娘子诉说了起来。“三个嫂子,除了大嫂还省事些——却也是面子qíng,四嫂仗着自己进门早,又是太夫人的亲戚,话里话外,都笑我们杨家是bào发户,嫁进许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五嫂面子上文文静静,私底下却刻薄毒辣,我才进门,就在太夫人耳边说我的坏话,说我奢侈惯了不会持家……三姨她病成那个样子,我也不好什么事都找她老人家出头。要不是怀了孩子,真是在这个家的立足地都要没了!”
“五月里爹一上书辞官,全家人的脸都变了,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好么,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还要站着服侍太夫人,要不是七弟看不过眼为我求qíng,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当天晚上就见了红,差一点没保住胎,五嫂还说我装病,我真恨不得——”五娘子越说越气,手都掐成了拳头,“七月里调令一下,全家人一下换了一张脸。全是一群挨千刀的杀才,一双富贵眼,打从门fèng里瞧人!要不是爹往京城来了,我真想死了算了!”
七娘子不禁大皱其眉。
以五娘子的心xing,在京城的大户人家当新媳妇,受气,是难免的事。嫡女出身,从来不惯做小伏低的,头上三个嫂子一压就是三座大山,别说还有个倪太夫人……只是瞧五娘子的样子,都一年多了,似乎还没有找到一点和妯娌相斗的筹码,这就太不应该了。江南总督的嫡女,嫁妆价值万金,不论父族还是母族,都是名门,这样的出身,弹压几个嫂子,应当只是小事。怎么……
“你总不会就任人欺负吧?”她抬高了声调,“从前在家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绵软的xing子……”
五娘子就低头摆弄着衣角,一时没有答话。
该不会是个窝里横吧?七娘子就有些恨铁不成钢。
扫了五娘子一眼,见她明艳的脸上,一脸的yù言又止,心中又是一动。
“难道太夫人和三姨的关系,已经僵冷到这个地步了?”她轻声细语地问五娘子。
为尊者讳,在明德堂里说婆婆和太婆婆的不是,总不是淑女所为。
五娘子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也不是说就僵冷到这个地步了,”她揉捏着手中的绢帕,“你知道,倪家和秦家是从来都不对付的,当时三姨的这门亲事,是老平国公做的主。所以一进门就没有好过,三姨凭着娘家的势头和手段,多年来把太夫人压得死死的。也就是这些年病势厉害了,外祖父又——太妃在宫中的体面,这一年来更重了些,这才……”
两派相争,一派翻身得势,倒霉的当然是另一派的马仔。七娘子眉头皱得更紧,“平国公就不曾……”
“三姨夫毕竟是男人,后院的事,哪里耐烦理会?倒是对三姨还是敬重的,并不曾因为这病疏远了清平苑。如今只是我们不敢把琐事拿去烦三姨,她本来就爱费心思,再听到我受了委屈,越发成晚成晚睡不好觉……”
七娘子眉头更紧了一分。
“那六姐呢?”她却又跳了话题,“六姐在宫里怎么样了?”
五娘子微微一怔,老实作答,“倒也挺有体面的,嗳,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个xing子,恨不得登基三年就做完三十年的事。后宫还不是皇后说了算?皇后最抬举的就是咱们的杨宁嫔了,恨不得把她别在腰带上,带着到处走。我没身子的时候,还有幸进宫见了她几面,看样子虽然瘦了些,但还挺有jīng神的!”
七娘子的眉头就渐渐地舒展了开来。
“五姐,你这就傻了。”她轻声细语,“六姐在宫中那样有体面,别的少夫人,有什么亲戚在宫中为妃?恐怕没有吧。爹又新晋升了阁老……你还是世子夫人!谁敢不给你体面?就是太夫人再不喜欢你,体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你要是懒怠到太夫人跟前去——这不就正好有个挡箭牌么?几个嫂子就当是玩物,有空了和她们应酬几句,没空了你就别理,动什么气呀……快别哭啦,怀着身孕,最不能动qíng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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