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惊醒她的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让大太太重新成为一个会算计懂取舍,能壮士断腕的主母,就只能动用非常手段。
大老爷当时问起小外孙,不能不说是一种提点。许夫人只要不是傻的,当然想得到以小外孙的安危来提醒大太太:逝者已逝,还有更多的活人,需要大太太的关心。
这一招虽然浅显,但直击人心,就算七娘子早已料到此事,也没办法作出应对。毕竟四郎、五郎在许家人手上,他们是好是病,还不是许家人的一句话?
“你娘听见了之后,一下又晕了过去,现在醒来,心境已经平缓了许多。”大老爷徐徐地继续着话头。
看得出,他心qíng不错。
七娘子不由得又摸了摸身上的孝服,五娘子去世,她要服大功丧九个月,现在身上穿的还是粗麻布衣服。
“一会儿,你进正院陪你娘说说话,也宽慰一下她的心qíng。”
大老爷又吩咐了几句琐事,才深吸了一口气,端肃了神色,望着七娘子的眼睛往下叙述。
“许家还说了一个意思——眼看着你三姨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即使熬过来,恐怕也是苟延残喘,无力处理家事。太夫人年事已高,更不宜劳动,平国公意思,公府是必须有一个当家做主的世子夫人,进门就要当家,免得府里内外失衡,让凤佳心冷,等凤佳一年的齐衰丧服完,他想为凤佳续你为妻。这一年里,暂时将两个小外孙送到秦家舅舅府上喂养。当然,有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这里面的意思,你是明白的。”
“姑且不论你娘怎样想,这门婚事,我是已经答应了下来。一年后等凤佳出孝,你们立刻完婚,你姐姐的两个儿子能不能平安长大,就看你的手段了。我知道小七和姐姐感qíng深得很,又很想查出真凶,为此不惜绑架两家关系。想必,是一定不会推辞的。”
七娘子脑际嗡然炸响,木然地看着大老爷,一时间,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大老爷话里也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他语气笃定,这话与其说是商量,倒不如说是告知。话里更带了隐隐的讥诮,好像在笑七娘子搬起石头,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没想到刚才请你三姨夫稍等,我亲自进去和你娘一说,你娘也是满口答应,一会儿进去,她想必也有很多话要嘱咐你。”大老爷的声调虽然温存,但声音后的东西,却冷锐得像冰。“我明日就要发奏章请行地丁合一之法,还有很多事要做,小七先下去吧。”
七娘子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怔怔地凝视着大老爷的面孔,像是从来未曾认识这个陌生的政客,半天,才挤出了一抹gān涩的笑。
“大人真是信任杨棋。”她慢慢地站起身,望着大老爷的目光,好似两根穿心的箭。“或者我该说,在大人心里,我杨棋只是个听话的棋子,断然不可能反噬?大人就不怕……我含怨出嫁,反、而、生、事?!”
这一番话,被七娘子问得锋锐无比,好像夹了几把小刀子在里头,直戳进了大老爷的耳内。
大老爷却不骄不躁,只是悠然啜了一口茶,微微一笑。“小七怎么是冲动之辈,若是九哥作这样的威胁,或者我还会信,你嘛,就是杀了爹,爹都不信。”
是啊,她还有九哥!她不能将九哥置于自己与父母的斗争之间,叫九哥难办!
七娘子急怒攻心内外jiāo煎,一时间心头好似有几千把刀子在戳,大半天也说不出一口话。
勉qiáng一张口,要说几句场面话时,却是喉头一甜腥热喷出,桌上顿时就多了一口鲜红的血。
她一下就吓得捂住了口。
就连大老爷,也是面色一变。
他似乎反而因为这一口血而bào怒了起来,站起身举手就摔了七娘子一巴掌。“你不是在乎你五姐的死,胜于整个杨家的前程?敢把杨许二家的关系放上天秤,就别怨自己成了筹码,就算是死,你也得到许家再死!在我面前吐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重新吃进肚子里!有女不肖——杨棋,你别自以为聪明,你才是整个杨家最不肖的女儿!”
七娘子捂住脸的那一刹那,想到的却居然不是自己。
她想起了当时五娘子挨了大老爷那一巴掌时的反应。
在挨打之前,她尚且有很多委屈,可挨了那一巴掌之后,五娘子眼底,就仅剩倔qiáng。
因为她已经彻头彻尾的心冷了。
五娘子或者有很多事都比自己糊涂,但在对大老爷的了解上,却要比七娘子更早就已经透彻。
此时此刻,她也不愿让自己的挫败流露出半分,泄露给大老爷知道。
她抬起头,平静地拭去了唇边的血迹,挺直脊背,对大老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小七本来就不聪明。”
她的语气比chūn风更软,眼神,却硬得像是钢,是铁。“父亲教训得是,小七还有九哥,还有子绣表哥,还有未曾谋面却心切一会的连世叔,在这世间,我并不是无依无靠!还有那么一两个人,垂怜我的身世,在乎我的喜乐!”
大老爷神色骤然一动。
正要细问,七娘子却已经转过头,头也不回地出了小书房。
171破立
她一路走一路微笑,虽说自己也知道,这微笑多半也带了几分假,或者并不能起到遮掩的作用,但这笑已经是她仅剩的一点骄傲。
七娘子一进屋,就听到了立夏等丫头的笑声。
这些日子以来,府里气氛压抑,丫头们行动都不敢大声,也就是过了百日,才敢稍微放松一些,轻轻地笑几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七娘子却是打从心底就烦躁起来,她没有招呼谁,就径自进了里间,随手带上门扉,挂上了平时设而不用的小铜锁。
清脆的落闸声一起,她的眼泪就应声而落。
七娘子自从回了苏州,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软弱地为自己掉过眼泪。
她也从来没有面临过真正的绝境。
从前二太太图谋九哥,先下毒后进谗言,姐弟俩看似安稳,实则身处惊涛骇làng的时候,七娘子从来没有哭过。
她相信自己总能等到机会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她知道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
甚至于当许凤佳想要不顾一切求娶自己,她狠下心肠回绝的时候,七娘子也从来没有掉过这样汹涌的眼泪,她虽然伤心,但这伤心,只是一份哀悼,而并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后的死心。
可是现在,她绝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老爷和大太太第一次在她的亲事上达成了一致,从前那些虚假的许诺“小七不点头,娘就不答应”,想必在此时,也已经被大太太抛诸脑后。
是啊,在没有牵扯到两个亲生女儿的时候,或者大太太还有闲心对几个庶女扮演自己的慈母角色。多年相处,或者她对自己也有了一些qíng分,当她说出亲事由七娘子自己做主的时候,七娘子相信,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可这几分真心,被五娘子的死一冲,又还有多少能剩下?和二娘子、五娘子比,所有的庶女,都是大太太手下的一颗棋子,要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容不下一个不字!
她已经找不到一点生机了,在这局面中,她看不到一点活路!
孩子还没有满月生母就已经过世,许凤佳还这样年轻,公府需要一个女主人,周年后他不续弦可以,五年后,十年后呢?
孩子毕竟还小,续弦过门,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大太太不把自己放过去,也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了。她是肯定不会松口的!
大老爷心心念念,只是不想和许家翻脸,许家许下的这个承诺,又能保证外孙的继承权,又能缓一缓两家的关系,他会松口反悔,就不是杨大阁老,也坐不到阁老这个位置了!
除非以力破巧,请封锦入手,从外力破坏两家的婚约……
七娘子又咬住下唇猛地甩了甩头。
子绣表哥一直不在京里,去向成谜,她固然有办法送出信来联系到封锦,但她有没有这个脸让封锦抛下公务匆忙回京,就为了解决自己的婚事?
再说,封锦虽然受宠,但要一人独挑两家,同时得罪文臣武将——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至于连太监这样镜花水月的助手,她根本都没有考虑在内。许家与杨家或者不敢得罪连太监,但也绝非连太监可以随意拿捏的小……
刚才那句话,不过是气急时冲口而出,为了打消大老爷的气焰,让他脸上的笑容稍微褪一褪色。
到底还是想得太浅了!
在平国公府里的那一天,是七娘子这几年来首次失算,她为五娘子的去世震慑,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过,续弦人选,很可能是她。
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歉疚,虽说嫁进许家是五娘子自己的选择,但她毕竟也于其中推波助澜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一点歉疚没有道理,但却最难免。
就是这一次她抛开算计,抛开了明哲保身,就把自己bī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如若当时她没有出头挑明五娘子的死有蹊跷,以大太太的伤心,未必能意识得到事qíng不对。这件事说不准也就含混过去了,大太太就算肯把自己嫁进许家,大老爷都不会肯。毕竟许家有那么一对双生子,有过那么一个原配杨氏,已经可以保证两家的亲缘联系更紧密。
可是她自己一手葬送了自己的路,她没有想到,她被五娘子的死所震动,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不能有负她临终所托。当五娘子的死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调查开始,一切全完了。
大老爷为了政治利益,什么事做不出来?大太太一心只念五娘子,怎么能顾得上她,谁都没有想到施舍一点自由意志给她,当大老爷那句话出口的时候,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找不到一点生机,局面全死,盘都盘不活了。
自从拒绝了许凤佳,她就从来没想过和他结为夫妻这样的事。
连五娘子尚且压不住场子,第一年落得个任人欺凌,她这个伪嫡女面对许家如láng似虎的妯娌亲戚,又哪有一点胜算?接下来的十数年间,她要用多少谋划才能镇得住场子,才能在许家立得住脚?
更不要说许凤佳秉xing孤傲,被自己狠狠拒绝之后,爱意转成恨意,说不准对自己已经恨之入骨,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在这样一个比杨家险恶了无数倍的地方过活,这日子可能有一点生趣吗?
自从穿越以来,即使在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放下自己的斗志,为了生存,她失去过太多,有些是她主动舍弃,有些是她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她失去她的童年——两次,失去她的纯真,失去了她的热qíng,她的善意,她变成了一个冷漠而谨慎,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连自己都不够喜欢的人,可她从来没有放下过自己的斗志,自己的希望,她深信——她bī着自己深信,有一天她可以走出百芳园,走出杨家,进入一个简单一些的后院,嫁给一个对她有一点好感的丈夫,开展一段不那么身不由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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