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也的确只有让许凤佳这个亲生父亲来办,才能不落人口舌。
许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就打发七娘子回明德堂休息:“回去好生歇着!明儿要是还是不舒服,就别出来请安了。”
从前在晨昏定省上下功夫,为的是不多惹事端。如今许凤佳回京,七娘子的日子一下就变得惬意起来。
她扯了扯唇,谢许夫人,“还是娘体贴媳妇。”
也真的就一整天都在明德堂里休息。
到了huáng昏时分,才把白露叫进来说话。
白露出嫁也有个一两年了,孩子已经生了一个,面孔圆了些,看起来反而很有梁妈妈的福相。与七娘子厮见了,就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七娘子望着她热切的神qíng,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梁妈妈还算是听话,没有将这番对话泄露出去的意思。
一时间,她也有些犯难了:把白露要到身边,是她临时起意,明德堂里却未必有非她不可的位置。
她从来也不敢小看自己身边出去的丫鬟,没有什么真本领,是混不到白露那个位置的。拿见无关紧要的差事敷衍她,固然可以敷衍得过一时,但是日久了,白露未必不会起疑心。七娘子心头忽然一动。
她笑开了。
自己真是傻,居然没有转过弯来。
“你也知道,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她笑着握住了白露的手,“据我所知,三姨身边的老妈妈,和梁妈妈就是老相识。”
白露愣了愣,露出思索的神qíng,听着七娘子继续往下说。
“老妈妈当然是红人,不过,三姨身边当年的陪嫁,也总有些是不那么当红的。这么多年下来,陪房们在府中结亲繁衍,主子们泾渭分明,下人们之间,未必就走得那么疏远……”
看着白露面露恍然,七娘子心下就是一安:出嫁后历练了几年,这丫头越发jīng灵了。“给你的差事,暂时不会太体面,也不会太繁重。你别在府里住,我出钱,去隔邻的四条胡同里租套房子,闲了你就四处串串门……该怎么做,不用我来教吧?”四条胡同里住的,多半都是许家的下人。
白露甜甜地笑了,“姑娘放心吧,这种事,我做得惯了。”
她本来就是以传递消息见长,这几年跟着梁妈妈搞人事,更是长于jiāo际,这种事,当然是她的长项。
七娘子就欣慰地叹了口气,“还好你上京了,不然我手头上还真是无人可用!”又叮嘱白露,“不要为你男人担心,陪嫁的庄子上还少人管,我也有意在京城物色几间店面……缺人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只管安心做事,亏待不了你。”
“姑娘说得这是哪里话。”白露反而倒过来责怪七娘子,“您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摆弄起了衣角,“出嫁的时候您赏的头面,连婆婆都镇住了……”
七娘子就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她还要说话时,只听得立夏的声音,“世子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许凤佳就大步进了屋,一边进门,一边就解外袍。七娘子忙冲白露摆了摆手,将她打发了下去,上前挂起了四品武将补服:许凤佳不喜欢屋内有外人进出,她也只好先整顿他的衣物。
”咋么这么早就出宫了?”她见白露把门合拢了,才问。
“皇上一早就被焦阁老缠住了,现在还在华盖殿没有出来。”许凤佳叹了口气,“我不耐烦等,到明早再进去找他吧。”
谈到皇上,他的语气相当随意,似乎这个手段莫测的九五之尊,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儿时的玩伴。
七娘子就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对许凤佳挑起了眉毛。
“那今早在华梦轩……”
许凤佳似乎这才明白过来七娘子的意思。
“噢!”他点了点头,勉qiáng车池一抹笑。“父亲已经松了口,南洋的事,只要能在皇上那里说清楚,他是不会有二话的。”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
就期待地看着许凤佳,等着他继续往下解释。
许凤佳疲惫地抹了抹脸,又瞪着眼前的茶碗,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问七娘子。“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转了口风么?”
七娘子期待地沉默着。
“娘做了不少水磨工夫是一,二来,也是因为……”许凤佳的音调又压低了。“我身上的伤其实不止三处,后背上,还有一处已经收口的箭伤。”
189荆棘
七娘子怔怔地看着许凤佳。
她脑中一下就响起了五少夫人的话。
“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大少爷虽然已经生育了三个儿子,但他本人只是捐了个小小的功名在身,平时只在家务中打转,对军事一点都不了解。
许凤佳如果在此时此刻身亡,受益者只可能是四少爷和五少爷。
两个人的确也都在行伍中做事,四少爷在边关据说gān得有声有色,五少爷在侍卫行伍里的人缘一向也不错。
会是谁想要趁乱gān掉许凤佳呢?
“是谁在背后捣鬼,一时半会也是查不出来的。”许凤佳嘴角就带了冷嘲。“谁做了这事,也一定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是在这样的qíng势下,我是断断不可能走开几年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家后院都起了火……还怎么能把国事办好?”
看来,他正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平国公。
七娘子不禁从心底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京城主母,实在是太难当了。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步步为营的斗心机……百芳园里的那点儿心思,比起来,根本就是小打小闹。
女眷里高手如云,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男丁却也不省心。
“你心里有什么猜测没有?”不期然,她就压低了声音。
现在不是和许凤佳闹别扭的时候了!人命当前,总要先携手平了内宅再说,自己人先闹起来,只能给别人可乘之机。
七娘子也一下就明白了许凤佳为什么这次回京态度骤改:他只会比自己更清楚这个道理。
“我能有什么猜测。”许凤佳摊了摊手,面上一片冷嘲。“四哥、五哥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们年纪差的大,从小到大,相处少之又少。我七八年前就跟着父亲去了西北,此后南征北战,一年能在京城住上两三个月都很难得了。别说内宅,就是外宅,我也一点都不熟悉。”
少年将军当然是风光无限,但要放弃的东西,却也比常人更多。
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都没有说话。
半天,七娘子才轻轻地开口。
“事有轻重缓急,我看,还是先把皇上这关过了吧。等你将南洋的差事推托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家里的事!”
许凤佳不由撩了七娘子一眼。
家里家外,烦心事多如牛毛,亏得她的语气还是这样清脆静谧,就像是盛夏里的一道山泉,叮咚间带了清凉。
“好。”他吁出一口恶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就依你说的办。”
屋外已是亮起了灯火,远远的,几个婆子正挑着灯笼走动,七娘子看了看屋角的镶金自鸣钟,便催促许凤佳,“别的事,吃完饭再说,先去看看四郎、五郎吧!”
许凤佳似乎这才想起了自己还有一对儿子,忙站起身,却又有些不知所措,扎煞着手看了七娘子一眼,抿了抿唇,站着没动,反而道,“你不一道过来?”
七娘子半下午已经去探望过四郎、五郎,本来不想过去,可看着许凤佳那无措的样子,心里倒是一软。
“一道去看看也好的。”她就领着许凤佳出了西三间,向他介绍,“东翼住的人不多,就是两个养娘带着四郎、五郎住在里头,还有几个丫鬟轮流上夜,五姐日常起居的小屋我没有让锁,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佛龛,再有就是东次间……”
一路给许凤佳当着导游,又将他带进了四郎、五郎日常起居的东次间。
这里曾经是五娘子的卧室,占地当然阔大,此时被当作育婴室布置,就像个小小的幼儿园一样,被七娘子布置出了起居、洗漱与玩耍的几个区域,地上铺了厚厚的棉毯,进去出来都要换鞋。一应家具尖角上都包了棉垫,四郎、五郎正在屋中互相追逐,五郎的笑声响亮得很,两个养娘并谷雨chūn分都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鼓掌为两个孩子加油,屋内的气氛自然温馨。
见到生人来了,两个孩子的反应就不一样了。
四郎怕生,怯生生地回了养娘膝边,抱着中年妇人的膝盖,拿眼睛瞟着许凤佳,看着有几分害怕的意思。五郎却一点都不认生,笑嘻嘻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大叫,“七姨!”
七娘子笑着弯腰抱起五郎,又冲四郎招了招手,介绍道,“叫爹呀。”
两个孩子却都很不给许凤佳面子,四郎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再看了看养娘,嗫嚅着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五郎呢,一边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许凤佳,却也没有一点叫爹的意思。
许凤佳面上就浮上了少见的尴尬,在炕边落座,伸手摸了摸四郎的脑门子——四郎脖子一缩,却使他的手落了空。
“四郎、五郎你是分得出来的吧?”七娘子只好打破僵局,主动圆场。又给两个养娘使了眼色:当着许凤佳的面,这两个中年妇人乖得和猫一样,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就出了屋子。“我怀里的是五郎,你抱着的是四郎。”
“唔唔。”许凤佳就胡乱地应了一声,伸手又逗了逗四郎的脸颊,笑道,“四郎,是爹爹,叫爹啊。”
两个孩子木无反应,的确,在他们的生命中,父亲根本并不占有任何地位。
七娘子就忙给谷雨、chūn分使了几个眼色,由她们上前哄着两个小祖宗认爹,闹腾了半晌,才让两个孩子叫了爹——四郎根本只是随口发了个音,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七娘子顺势就刺许凤佳,“孩子总是要在身边带大才和你亲……”
她将五郎放到地上,让他和四郎上一边玩耍,不过两个孩子此时已经对许凤佳燃起兴趣,五郎拉着四郎,蹒跚着走到许凤佳身边,一边笑,一边要许凤佳的抱。
许凤佳看着这一对娇儿,面上到底是透出了一丝怅惘,他叹了一口气,弯□抱起两个孩子,又随手拿了两三样小玩意逗弄四郎、五郎,轻声道。
“亲不亲,也都是我儿子……严父慈母,也就是眼下疼上几年,记事后,就不能疼了。”
七娘子颇为不以为然,想要说什么,又笑着咽下了。她陪坐了一会,见四郎一边揉眼睛一边往自己怀里爬,就将他抱住笑道,“四郎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