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许凤佳如果看到她和封锦的对话,也该知道两个人根本没有肢体接触,从头到尾不过是封锦摘了一朵花cha在她头上,许凤佳有必要这么介意吗?
“嗯,我和表哥谈了谈往事。”七娘子皱了皱眉,没有流露出一丝心虚:她和封锦之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如果你连我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话都容忍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凤佳又烦躁地打断了她。
他咬着唇,难得地显出了犹豫,扫了七娘子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算了!”他的语调冷了下来。“回家再说。”
马车内就静了下来,七娘子透过窗边的白雾,望着冷清的街景:靠近宵禁,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从安富坊回澄清坊,都是在内城打转,马车绕了好几个弯,没有多久就进了煤炭胡同,两夫妻在车轿厅下了外用的马车,许凤佳先钻出了车门,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厅,也不知去了哪里。
七娘子不禁秀眉紧蹙,目送他的背影转向了梦华轩方向,才吩咐立夏,“我们回去换件衣服,到清平苑请个安。”
已经jiāo了初更,乐山居已经关门落锁了。许夫人却是多年来起居不定,初更往往还没有入睡的打算,七娘子回明德堂换了家居的衣服,略施梳洗,就进了清平苑向许夫人报平安。
虽然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但府里的大事,许夫人却从来都是心底有数的。许凤佳为了南洋行军和皇上闹别扭,许夫人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就连这一次外出为的是什么,许凤佳也没有瞒着母亲。
“似乎谈得还好。”七娘子就添添减减地向许夫人汇报。“想来几个重臣如果都能顶住,各方面软磨硬泡之下,或许皇上也……”
许夫人拉长了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皇上那样有主意的人,”她对今天的这次会面,好像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真的想要做一件事,只怕是我们拦不住的。”
沉思片刻,她又舒展了眉宇,“不过以皇上的xing子,凤佳要是真不想去,恐怕他也不会相qiáng。”
话虽如此,许夫人的语调里到底是多了一点心事。七娘子也没法宽慰她太多,只是又jiāo代,“世子进梦华轩去了,恐怕一会没能进来向娘请安……”便起身告辞,出了清平苑。
等她进了西三间,许凤佳已经洗漱过了,顶着一身清慡的水汽站在窗前发呆,七娘子瞥了他一眼,径自进了净房宽衣洗漱,一边低声问进来服侍的中元,“世子爷一进门就是这个样子?”
中元是一脸的后怕,“可不是一进门就凶神恶煞的?”
她口齿活泛,不比立夏和上元稳重,形容许凤佳进门时候,“就像是刚吃了个苍蝇似的,我们都吓得不敢说话……”
七娘子心里倒是越发纳闷了起来。
索xing站在许凤佳背后,把自己和封锦的对话又过了一遍,确认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曾做过说过什么不合适的话,就是两兄妹闲话家常,才站到许凤佳身边清了清嗓子。
“你们都下去吧。”她冲中元摆了摆手,又添了一句,“今晚就不要人上夜了。”
几个丫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将西三间里外的几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显然是听出了七娘子的言下之意。
许凤佳一直保持沉默,只有双唇边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负面的心qíng。就连关门声,都没能让世子给出沉默之外的一点反应。
七娘子的眉头就蹙得更紧了起来。
许凤佳决不是有了心事反而往肚子里吞的xing子,只看他忍着气回来和自己讲和,又要留在京城支撑大局,就能知道这人虽然有时会意气用事,但怒气过后,总也会冷静思考。
可现在他与其说是狂怒,倒不如说是……悲哀。
她从来很少在许凤佳身上看到这样低沉的qíng绪。或者说他也从来没有将这份qíng绪展览在七娘子跟前,这毕竟是一种示弱,而许凤佳又是那么的要qiáng。
“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七娘子就主动站到了许凤佳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暗淡的月色。“表哥只是从连世叔那里带我出来……你总不是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该有的事吧?”
封锦又不是傻的,七娘子当然更不是傻的,许凤佳就算当时有误会,稍微一想也应该明白过来,至少总要求证一下。总不会是看到她和封锦从花园里过来,就径自认定了什么,兀自开始黯然神伤了吧?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焦躁:她虽然不想承认,但许凤佳反常的低沉,让她的qíng绪再起了波动。
这一天之内,她心里全都是事,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本来就已经相当疲惫,甚至于失去了伪装自己的兴致。见许凤佳还不答话,她索xing一下站到了许凤佳跟前,qiáng迫他将视线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到底怎么了?”她一字一句地问,“有什么事,你总要说出来,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微微的后悔:这样说,好像自己是为了取悦他而活着似的……但旋即,七娘子又将这些算计推到了一边。她实在是有些心力jiāo瘁了,眼下要再计较那么多,也没有这份jīng力。
许凤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烦躁地背过身去,躲开了七娘子的注视。“今儿累一天了,睡吧!”
七娘子索xing赶前几步,又拦在了许凤佳跟前,静静地瞅着他瞧,大有不闹个明白不肯gān休的架势。
“我今天已经很累了,”见许凤佳不为所动,她索xing又加了一把火。“不想带着心事入睡。”
许凤佳就揉起了眉心,英气的容颜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疲惫。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辞,态度平静如水。“就是这么回事。”
七娘子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婉转了?还是你忘了,他是我嫡亲的表兄……”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许凤佳粗着嗓子打断了七娘子的解释,语调里忽然间多了满载的怒气。反而让七娘子安心下来——还会吵出来,事qíng就不算太严重。
虽然她也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让许凤佳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许凤佳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他逃避着七娘子的眼神,摇了摇头,粗率地结束了自己的陈述。“明天再说,今晚先睡吧。”
见七娘子还不曾让开,他索xing直接将她拦腰举起,轻轻放到了一边,径自宽衣解带,坐到了chuáng边。
七娘子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拒绝jiāo流的生活伙伴,可以让人打从心底恼火起来。
她本来已经疲惫得没有恼火的力气了,然而当着许凤佳明显的保留,心底却似乎是长出了一根长刺,叫她坐卧都不舒服,更不要说安然入睡了。
勉qiáng在许凤佳身侧躺下,她闭上眼,在心底想着一件接一件的棘手事务……然而随着许凤佳的每一个辗转反侧,他那反常的悲哀表qíng,在她眼帘后头不断被重放,就好像一张贴满了心城的招贴纸,思绪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
待到许凤佳又翻了个身,七娘子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下就半坐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许升鸾你到底怎么了?”她的音调里居然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恳求,七娘子却也根本无心去武装出不在意——她的确是在意。“你是不喜欢我和表哥说话?还是你只是不喜欢我们同封家走得太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在她心底,有一个最小的声音似乎又发出了一声冷笑。嘲讽着她的口不对心。
她知道!七娘子烦躁地意识到:原来只是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自己已经对许凤佳有了太多的好感,以至于他的低沉,直接影响到了她的qíng绪。
这当然是错的,她当然应该及时纠正,但今晚她实在也已经太累了,理xing罕见地全面撤退,留下感xing在央求着,几乎是绝望地提醒着她,她是多在乎许凤佳的qíng绪。
许凤佳的呼吸声陡然就粗重了起来。
这话中的一丝哀求,好像比得过千言万语,一下就把他的qíng绪bī到了失控边缘。
他没有动,只是睁开了眼,在模糊的黑暗中,七娘子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逐分逐寸,甚至带了一丝省慎。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说话。”他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叙述。“杨棋,我看到你同他说话。”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她简直要尖叫起来:同封锦说话,难道甚至是桩死罪?
她没有开口,许凤佳轻轻地冷笑了起来。
“你甚至还不明白,是不是?”
他的声音是多变的,曾经愤怒得像是刚出炉的铁器,炽热而致命,也曾经带了刻意的不屑,锋锐得像是最尖的针。然而不论什么时候,疲惫时无奈时虚张声势时,也总有一股勃勃的生机……但此时此刻,这生机居然消失不见,留下的是死水一样的宁静。就好像……
七娘子愕然发现,这声调就像是她自己的语气。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东西。我身边的所有人,也从来没有不把我当一回事。”许凤佳抬起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他的指尖依然是炽热的,但这触碰里却少了往常的qíng愫。“喜爱我的人,希望我将来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喜爱我的人,也从来都将我当成一个qiáng劲的对手。”
“只有你,杨棋,只有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回事。我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越不喜欢我,我心底就越是惦记着你。我想让你求我,让你承认你不如我,可等我到西北之后,当我站在杨家村你从前的家中时,我想的却是你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过日子,想着你应当锦衣玉食,应当受到和我一样的供养,这样你对我低头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低头……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心底是有一丝喜欢你的。”
“等我再见到你之后。”许凤佳顿了顿,他吞咽了一下。“你出落得好漂亮,小时候我觉得你长得也不过如此,你六姐就比你更好看得多。可到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jīng气神是那样的重要,居然能胜过外表的美丽……我时常趁人没有发觉,看你几眼。想着你静静的样子,那股深不见底的感觉,居然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挑战。”
七娘子怔怔地听着他的告解,她的呼吸艰困了起来。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许凤佳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来谈论着那段对他来说太过不堪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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