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又说了些福哥、寿哥的闲话,七娘子才告诉大太太,“这次回来,也是有些事想求娘帮忙的。”
大太太本来就后悔刚才失言,七娘子心事又深,恐怕已经得罪了她,听到七娘子这句话,心里倒宁静下来,她急切地道,“你说,你说。”
“今年秋收前,我们六房终于要接手家务了。”七娘子叹了口气,“这几年又是五嫂管家……我们接手的时候,总是要把账盘一盘的。想借娘的关系,在江南雇两个账房过来。”
大太太一下就jīng神大振,憔悴的脸上,也多了些光辉。
她细细地问了七娘子接手家务的前因后果,也不由得夸她,“到底是我们小七,就算是最严苛的婆婆,恐怕都挑不出毛病来。”
又沉吟了片刻,笑道,“账房呢,京里也有,要是依着我,倒未必要回江南去物色。我也就是写信回去,让李太太来办这件事,不过这几年,我们两家之间……”
她没有再说下去,七娘子已经了然:李大人这几年心里,只怕还是有气的。自从大老爷高升,他满以为江南总督的位置,名正言顺就是他来升等,不想总督位虚悬几年也无人替补,李大人的江苏布政使,任期却是快到了。这时候再用这样的小事去麻烦人家,只怕他也不会上心地办。
再说,大太太毕竟是闺中妇人,jiāo际面窄小,这件事,还是要托大老爷去办。
她叹了一口气。
自从自己出嫁,大半年时间没和大老爷见面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否认,她是有意回避大老爷:对这个jīng明冷酷的官僚,她多少有一份难言的厌恶,却又无能为力。再怎么样,他毕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父亲。
“父亲今儿应该也没有上朝吧?”
大太太一脸的茫然,却是叫了立冬去打听,半日才得了回报。“老爷今日休沐,还没有起身,已经回禀进去,说是七娘子回来了。想必一会儿就请您出去相见。”
只看大太太的这一番举动,就知道两老之间的关系,是越发疏远了。
七娘子不动声色,又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太太,并且回说了六娘子的境况,“一切都好,和娘娘处得也很和睦。只是皇上一心记挂国事,在美色上是一点都不用心,宫中诸人都很受冷落……六姐也不例外。”
大太太顿时发出了一两声冷笑。
“是啊,记挂国事是真,在美色上不用心——”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你六姐有问七姨娘好么?”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太太真是久居人上,尤其在自己面前,说话是从来都不过大脑的。如今双方身份转换,她不再是那个事事要听她安排的庶女,大太太一时间却很难在心理上转过弯来,几句话都说得有点难听。
“问了。”她垂下眼,不咸不淡地答了两个字,便没有再说话。
七娘子的态度,是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的。
大太太心里不禁也很不是滋味。
从前在自己跟前的时候,就是自己无意间说错了几句话,七娘子也从来不会往心里去,大大方方的,倒是比二娘子还要光风霁月。
如今做了世子夫人,就懂得给自己摆脸色了,说起孕事就是一脸的难看,自己刚才无心村了封锦一句,倒是真的拉下脸来,有了生气的样子——她可是记在自己名下的嫡女!论起来,和封家又有什么关系?想当年,还不是看不上封家……
她待要说几句话,刺一刺七娘子,眼神却又沉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七娘子,真的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两个外孙年纪还小,外祖母和自己已经不睦,身体又不好,不靠这个继母,还靠谁去?
真惹恼了她,以七娘子的xing子,默不做声,就是两三年不让小外孙们过杨家来看她,她又能怎么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太太张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绵软了很多。
“你难得回来,就不要急着回去了,吃过午饭和你父亲说说话,等九哥午睡起来,两姐弟再谈谈天,吃过晚饭,让九哥送你回许家去。”
要是在从前,大太太哪里会主动让九哥和亲姐姐亲近?
七娘子也不为己甚,她笑了。“还是娘疼我。”
屋内的气氛又暖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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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果然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才派台妈妈来,把七娘子接到了小书房。
新宅子空间大,大老爷迫不及待,又像当年在百芳园里一样,给自己在一片松林里布置了一个幽雅的小院子,七娘子进屋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炕上,垂头喝茶。
一两年没见,这位俊秀的中年文士见老不少,鬓边有了白发不说,就是脸上,也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气息,jīng气神是眼看着衰弱了下去。
“小七来了。”看到七娘子过来,大老爷就笑着招呼。“爹就不起来了——昨晚睡得迟,今早也起得迟,倒让女儿笑话了。”
大老爷真是世qíng看破,父女俩的关系在前一两年尴尬到了那个地步,如今出嫁后再次见面,他就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笑得chūn风拂面……这份城府,他不当阁老,谁当?
七娘子在炕边坐下,也没有和大老爷寒暄,她直接把焦阁老的事,告诉了大老爷。
“也就是昨天的事,”七娘子的语气淡淡的,“虽说父亲或许在别的渠道,也已经收到了消息,但我们做女儿的,也要亲自来说一声,才是正理。”
大老爷却没有计较七娘子话中的讽刺,早已经紧皱双眉,思忖了起来,眼神中闪过无数思量,好半日,才沉吟着问七娘子,“你说你表哥……”
他闪了七娘子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亢奋地跳下炕,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七娘子木然以对。
没想到许太妃的消息,在这时候居然还算独家,看大老爷的意思,是一点都不知道个中的内qíng。
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头上,想要让她走封锦的路子,为大老爷问一问消息了。
如果她还没有出嫁,如果她在许家还没有站稳脚跟,如果她和许凤佳之间依然隔阂重重……七娘子或者也都会为大老爷问一问,毕竟大老爷能不能上位成首辅,对她来说,实在也很重要。
但如今,七娘子心里脸上,却都只有一片带着慡快的漠然。
她静静地坐在炕边,凝视着大老爷在屋里来回踱步,半晌,这位jīng明的阁老,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回炕边,兴奋地砸了砸炕桌。
“皇上到底是有雄心的!”他脸上原本的一点颓唐,已经一扫而空,真真正正是满面红光。“好,好,小七一来就是好消息。你说你表哥……”
七娘子漾起客套的笑,“父亲可要好生谋划,为将来多做打算了。”
她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这次过来,还是有一件事想请父亲帮忙……”
就将她想从两淮找两个jīng明懂事的账房过来帮忙的念头,告诉了大老爷。
现如今天下,就数山西两淮最富,凡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账房们当然也多。有大老爷的关系,找到两三个账房中的高手,并不能算难事。
大老爷就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将这件事应承了下来。“明儿写一封信的事!两个月内,人保管给你送到。”
七娘子微微一笑,谢过大老爷,就起身告辞。“那小七就先进去了——还有些事想和太太商量。”
她是一点都没有提起封锦的意思。
大老爷显然还在亢奋之中,他皱起了眉头,又把话题扯回了封锦身上,语气是带着吩咐的。
“回头你还是要出面问一问你表哥,这件事皇上打算怎么办,我们这边知道得越多,行事的节奏也就越稳……”
“父亲也不是不认识子绣表哥呀。”七娘子打断了大老爷的叙述,并没有再坐到炕边的意思。
直到这句话,大老爷才整个人从亢奋状态中,“醒”了过来。
他皱着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七娘子,一下就陷入了深思。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是没法善罢的了,大老爷总是要从她身上,打开封锦的人脉……
她索xing也由得他看,她环顾着室内,踱了几步,靠在小柜子边上,抱臂望向了窗外的风景。
老半天,大老爷才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善衡是还在怪爹了?”
他就显出了一个中年人的落寞,似乎为七娘子的冷漠所刺伤,眉宇间居然流露出了少许痛苦。
七娘子看着他笑,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恐怕也没有想到七娘子竟然这样坦然,倒是一下就愣住了,又片晌,才沉声为七娘子解释。“你也是做主母的人了,怎么不明白爹的无奈……如果爹对你没有一点亲qíng,又做什么给你打点私房陪嫁——”
七娘子又打断了他的话。
“话不是这样说的,小七对您就没有多少感qíng,又为什么要给您带话呢?”
她扬起了下巴,第一次在这个权威的家长跟前,bào露了自己全然的不屑。
这男人曾经是她的青天,她的生死荣rǔ,只在他一念之间,在他跟前,所有杨家人都是卑微的,所以她也并不例外。
但奴颜婢膝,却并不是她的习惯!
很多事,她没有说,甚至装着根本并不察觉,却不代表她不会记在心里。
大老爷立刻被七娘子的这句话给噎住了——七娘子的意思,他不会不懂。作为杨家人,她希望大老爷能走得远,所以有机会,她会尽做女儿的义务。
但那些更积极的举动,那些奋不顾身的谋划,心甘qíng愿的努力……却需要她更多的归属感,以及对自己更深厚的感qíng,才能让她去做。
七娘子的这个举动,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老爷:尽管她会继续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qíng上,她根本一点都不看重大老爷,或者更过分一些,她是厌恶他的。
而大老爷刚才的兴奋与不假思索,在这时候看来,就很有些自作多qíng了。
“孝道两个字,杨善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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