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安倒是很有几分恋恋不舍,站在许夫人身边,轻声细语,“虽说母亲是去疗养的,但家下可离不得您的照看……”
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咬着下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夫人和七娘子都是一怔,两人对了个眼神,都不禁一笑。
于安这是担心七娘子一个人在府里镇不住场子,才变着方儿地挽留许夫人,又不敢把话说透,怕七娘子误认为她在质疑自己的能力——这个小庶女,对七娘子倒是有几分真心的。
四少夫人进了屋子,请示许夫人,“母亲平时常枕的那个香玉枕,是不是也带到小汤山去……”
几个女眷就又若无其事地压下了这个话头,许夫人笑着摆了摆手,“那个是夏天用的,倒是那两个荞麦皮绿豆玫瑰的枕头要带过去。”
一时间忙忙乱乱的,几个媳妇内外组织人手为许夫人收拾了几大箱子的东西,又将她送到了门外,大少夫人犹自道,“很该我跟着过去,照看母亲的。”
这话说出来,四少夫人的脸色先有了几分不对:大少夫人要照顾几个孩子,当然走不开,可她没有孩子,丈夫也不在京,这话头一提起来,似乎就显得她应该自告奋勇,跟去小汤山服侍许夫人了。
她还没有开口,于翘就站出来笑着说,“大嫂这句话倒提醒我了——”
七娘子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头,“二妹不知道,母亲这个病是最怕睡不好的,谁跟着过去服侍,反倒不方便,晨昏定省又要早起……倒不如独个儿住着,什么时候起也是由着自己。”
许夫人笑着点了点头,道,“这话就对了,你们都不必跟来。我就是去躲清静的!”
这句话说出来,终于是把于安、四少夫人的表忠心给堵了回去,众人又客气了一番,许凤佳过来请许夫人上轿,几个媳妇犹自跟在轿后亲自送到了二门口,等许夫人的轿子看不见了,这才回身各自散去。
七娘子就拉于安到明德堂吃茶,“好久没有上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恼了我呢。今儿你哥哥不在家,你陪我一起吃饭吧。”
于安一脸的红晕,“想着嫂嫂这一向忙……”到底还是跟着七娘子进明德堂西次间里,一道绣花。
小汤山虽然不远,但是几个少爷肯定不是把许夫人送到地头就打道回府,怎么都要在小汤山住上一晚,为许夫人把下处安顿好了再赶回来,明德堂里少了男主人的说话声,顿时就显出了几分幽静。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什么人进出回事。
于安是越看越有些心慌,等到吃中饭前,两个人歇下手喝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七娘子。“还以为嫂嫂现在一定是忙得脚不沾地——”
七娘子微微一笑,轻声道,“以后你出门做了主母,也一定记住。我们这样的人家,事必躬亲,会累死人的,做主母的,还是要学晓用人之道,能让你信得过的人为你忙碌,你不就清闲下来了?”
她虽然没有高声大气,但言行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股胸有成竹,也让于安若有所悟,点头吃茶不语。倒是七娘子借着这个话头,笑着问她,“于翘对范家的亲事,还是很不qíng愿?”
三个庶女共住绿天隐,即使彼此间往来得不大频密,jī犬之声相闻,于安对于翘的事当然也是了解的。她微微苦笑起来,低声道,“于翘自小就爱俏,范家的少爷就算样样都好,长得那样,她怎么也都是委屈的。”
于翘的事已经成了定局,七娘子却是不再挂怀了,她嗯了一声,盯着于安问,“那……你呢?五妹你爱的是人才,还是钱财,或者门第,还是长相?”
于安唬了一跳,脸上顿时遍布红霞,呢喃着说不出话,垂下头葳蕤了一会,才乍着胆子抬起头来,望了七娘子一眼,声若蚊蚋,“嫂嫂,我……”
“你不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更不好向娘提起了。”七娘子索xing就为她将话点得再明了一点。
像于安这样的庶女,本来做人就小心,心思是再没有不重的,和她暧暧昧昧的说话,她回去不知道要用几个不眠之夜来琢磨这对话里的细节——七娘子自己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怎么不知道体谅于安的难处?
果然,这话一点明,虽然小女孩脸上的红霞,顿时又绽放出了几朵,但于安却没有低下头去,而是勇敢地望着七娘子,眼底溢满了感激。“嫂嫂……”
“于平于翘都有亲生的哥嫂。”七娘子轻声道。“她们的亲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唯独你是个命苦的,我也是庶女出身,能照看一个,就是一个了。”
于安眼底顿时蕴起了泪花。“嫂嫂是个慈悲人!”
她哽咽了片刻,才偏头擦了擦眼圈,“于安,和姐姐们想的都不大一样。”
她含泪笑了,“二姐爱俏,只盼着嫁个俊朗的郎君,三姐呢自小就爱财,一心想过痛快用钱的日子。我……我想的只是找个简单的人家,没有这么多姨娘呀、丫鬟呀,安安稳稳,守着自己的家业过一辈子,也就是了。”
七娘子一下居然有些窒息。
这不就是她曾经梦想的日子?这不就是她曾经一度魂萦梦绕,却终于还是不可得的桃花源生活?一个简单的家庭,一个老实的丈夫,平淡到近乎无聊的生活……
“好。”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虽然你的亲事,还是要母亲和祖母来定,但是你的意思,我是一定会为你带到的。”
怎么嫁不是嫁?有个人为于安传个话,许夫人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qíng——再说,以后这家事jiāo到七娘子手里,她出面为于安物色一门亲事,也是顺理成章。七娘子话虽然说得不满,但这个承诺的坚实,却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
于安的眼泪一下又上来了,她一边擦,晶莹的泪水,一边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嫂嫂!”她轻呼,“我……我……我一辈子感您的qíng!”
七娘子笑了,“哭什么,从明德堂里红着眼眶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于安于是含着眼泪,绽放出了一个楚楚的笑。
吃过午饭,于安就告辞回去,“平时有午睡的习惯。”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无形间就更亲热得多了,虽然还是谨小慎微,但不再步步当心,什么事,都听凭七娘子的安排,唯恐一句话一件事犯错,就惹来她的反感。
七娘子送走于安,自己也睡了午觉,告慰今早起来就隐隐作疼的腰骨,等到起身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她懒怠做事,甚至连思考都懒,只是歪在枕边,和立夏聊天。
“婆婆也算是放得gān脆,说不cao心,就一点心都不cao。还好呢,也舍得把老妈妈留给我。”
许夫人特地挑在接手家务的几天出去疗养,就是为了躲麻烦的,她要是在家,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女主人,很多事七娘子、五少夫人都要告诉她一声,是以许夫人特地回避出去,就是为了躲一个耳根清净。
立夏浅笑,“也是要您有这个本事,夫人才能安心放权。”她站起身透过窗子,看了看东厢里的景象,才道,“两位女先生像是已经看完了!”
家用几本账,落在盐商家里出来的女账房手中,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这几年来的账本虽然多,但两人看得也快,七娘子派人问过,说是今日一定可以看完,没想到连晚饭都没吃,果然就快扫尾了。七娘子不禁jīng神一振,抬起身笑道,“好,你留心着,等他们看完了,就请进来和我说话。”
她回想着太夫人今早的那一句问话,又微微笑了。“我就不信了,这本账里,总不会一个错漏都查不出吧。”
立夏应了一声,又站起身来,笑道,“噢,说话间呢,就已经看完了,现在锁柜子,恐怕一会儿就进来请见了——少夫人换件衣服?”
七娘子直起身子,又武装起了全副jīng神,她点了点头。“就请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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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女账房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进退之间举止有度,即使到了这把年纪,看着也是眉清目秀,颇有几分风韵。两人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见了礼,就由其中一人捧了一本新账上来,送到七娘子跟前,轻声道,“回少夫人,这是我等二人以扬州规矩,为少夫人写的账本。一式二份,一份苏州码子,一份官用简字,请少夫人过目。”
当时官方民间,凡是记账都用苏州码子,一般人是很难看懂的,高门大户的小娘子,更是没有必要和这样卑下的算筹文字打jiāo道,七娘子虽然从小有主意,但却也没能接触到苏州码子。更别说古代的账本不像现代表格,进出一目了然,还可以做各种图表帮助理解。这一本账册拿起来,格式繁复,字体花花绿绿如天书,不是专业账房很难看出其中门道,自然也就给了有心人很多做手脚的机会。
七娘子揭开账册看时,却是眼前一亮:这两个账房,倒真有些不凡之处。
她们别出心裁,没有采用竖式记账法,而是和后世一样,从左到右列出表格横写,一律以汉字简体代表数字,支出使用红色誊出,收入用的是孔雀蓝颜料,这样看来,除了数字不是阿拉伯数字之外,支出收入一目了然。采购的、金银器皿的……各项栏目也都分别整理出了几本账相对的部分,采购手上的小细账和账房里的大帐对比,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有出入的地方,格外用黑笔打勾,就是七娘子这样的外行人看这一本账,都说不上吃力。
“果然是盐商府里出身,就是单单说这做帐的工夫,都难得了!”她没有吝惜自己的夸奖——像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专门人才,即使是高门大户,在她们跟前也没有太多的架子。
两个女账房对视一眼,都微微一笑,其中一个道,“我等容貌平平,自小学会记账,才有容身之地。这一点本领,让少夫人见笑了。”
七娘子听她口气,已经知道这是扬州瘦马中的中等货色,因为容貌不大好,是以从小学了记账本事,长大后进商人家中服侍,签的是死契,又是女子不能随意出门,使用起来要比外头的账房先生更方便得多,那些个盐商巨富身边,有的甚至有十多二十个这样的女先生。这两个人能被挑选出来献给阁老,想必也是女账房中的佼佼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