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是这样,这三个下人和五少夫人之间,肯定有一条隐秘的联系线,五少夫人用得着明目张胆地支开自己,又在自己随时可能进屋的时候,和张账房家的说话?
那可是在乐山居的小花厅,不是五少夫人的慎思堂!
而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之间的关系,任谁都能打听得出来——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儿。如果五少夫人不是有心让自己上钩的话,她明知道自己已经目击了她和张账房家的密斟一幕,又何必故意把小罗纹调走,反而吸引自己的视线,让自己注意到小罗纹和张账房家的之间的亲戚关系,从而产生疑窦?这可以说得上是越描越黑了。
再说,还有四少夫人说的数目,五万两……可不是采买上、库房里做一点手脚,能亏空得出的数字!
可账本里的手脚,却似乎并不是她故意留下来的破绽,再说,这都是几年前的账了,她难道从几年前开始,就在准备着今天?
七娘子忽然整个人僵住。
四少夫人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仿佛chūn日里的一声响雷,炸得七娘子甚至有一些颤抖。
“张氏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反复伏笔。坊间话本所说的糙蛇灰线,伏脉千里,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适。”
谁说那几本账,一定是几年前的那几本账?
人是活的,账是死的,死物,就可以作假!
七娘子随便一想,就可以想出无数个以假乱真的花招,尤其是这样细小的数据出入,很可能已经没有对证,就算她之后发觉中计,恐怕也很难证明这本账不是原始记录。
这样的破绽,就是为了七娘子这样的细心人准备的。
从她入门那一刻起,很可能整个yīn谋,就已经准备好了!
先是故意露出态度上的反复,时而傲慢时而恭顺,又演得太过火,让七娘子对五少夫人的用意产生怀疑。
接着bào露张账房家的,小罗纹,一路顺下来,让七娘子猜测,五少夫人在账务上的确有问题,有破绽,所以才着急上火地希望缓一缓自己接班的脚步,给她留下时间遮掩。
再方方面面地给她软钉子碰,让她对五少夫人兴起恶感……在查账的时候,自然会分外用心,玩弄手段,试图发觉出五少夫人一力‘遮掩’的问题。
最后奉上这一本假账,将整个布局敲砖钉脚,差一点,是连七娘子本人都蒙过去了!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啦,只觉得手心冰冷湿粘,她微微一动,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五少夫人的确是她生平仅见的高手,这一招绵绵密密,润物无声,自己是一无所觉,要不是被许凤佳一语点醒,恐怕现在的她,已经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五嫂的确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她不禁低声呢喃。“这一招就是捉准我心细如发……蒙的,居然也真就是我的心细。”
如果七娘子不是这样心细,发现不了账本中的破绽,她这一招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不,不对!
她一下又绷紧了脊背。
许凤佳在她身边动了动身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怎么,你想通了什么?”
七娘子沉思的时间并不太久,是以许凤佳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不对,只是他的话里,依然带了丝丝缕缕的不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在平国公府这个人事关系复杂、利益关系千丝万缕的蜘蛛网里,自己清晰地把握到了整个局势的关键点。
“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局!”她肯定地开口,将自己的思绪向许凤佳解释了一遍。“如果我错信账本里的线索,追查下去,头两个要得罪的就是彭虎家的、林山家的。”
上任伊始就得罪了库房管事、采买管事,当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更别说这两个管事,还对许夫人忠心耿耿,忽然遭到冤枉,又怎么会舒服?就算不说和七娘子作对,但从此对七娘子离心,是肯定的事。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追查这一本账册中的不对,为的,还不是给五少夫人难堪?偏偏闹得风风雨雨,却又没可能查得出什么,平国公知道了,心里对七娘子的印象分,自然大跌。
更不要说全府上下的管事妈妈,又有谁是个简单人物?一上任就摆了个大乌龙,以后这个主母,七娘子要怎么当下去,才能服众?
到那时候,毋庸置疑,五少夫人的机会,就又来了。她管过家,管得好,有管家的能力;她心胸宽大,主动把管家权让给了世子妇,有管家的胸襟……再从中推波助澜,恐怕这主母的位置,就又要换人坐了。
这,才真叫做糙蛇灰线,伏脉千里。就是七娘子都没有想到,这样jīng巧的yīn谋,居然也能被五少夫人编织成功!
许凤佳都不禁被七娘子的分析,说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低沉地道,“算计虽然是算计到了极处,但此事既然已经被你看穿,想来你也是不会中计了——”
“不!”七娘子摇了摇头,她咬住了下唇,又盘算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才幽幽地道,“如果是我,事qíng安排到这个地步,也不会只有一种手段,来引发最后的结果。就算当事人没有中计,账本里的疏漏毕竟存在,我要是她,必定会安排一招伏笔,把这疏漏嚷出来让众人知道。这个手段虽然粗糙,虽然会让她暂时陷于被动,但却一样能让我进退两难。”
许凤佳喷了喷鼻子,冰冷地接续了她的话。“不查,是你没有胆量,家下人就会从心底瞧不起你。查……”
“查也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是我没有能耐,管事妈妈们照样会瞧不起我,更别说国公爷的不悦了。”七娘子语调冰冷。“五嫂煞费心思,是给我布了一个死局。事到如今,我查不查,都要中她的计了。”
229力巧
西三间里一下就陷入了一片沉寂。
不论是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以有心算无心,即使七娘子平时小心谨慎,即使六房在平国公府内可以说是绝对的qiáng势,这个局毕竟也不是说破就破的,五少夫人安排了大半年的圈套,怎么看都是完美无缺,似乎知qíng不知qíng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从七娘子提出要盘账的那天开始,就已经被套进了局中。
好半晌,许凤佳才透了一口凉气,怏怏地抱怨,“你们这些内宅妇人,成日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就不惜福些?一天到晚就琢磨着这些害人的东西!损福报呢!”
七娘子不禁浅笑,“从来没听你提过福报两个字,怎么如今口中也带出了老妈妈论儿?”
她顿了顿,也承认,“就是这样挖空了心思算计,才坐下病来的,不然你当女眷们体弱多病,这个多病是怎么来的?”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有一大半肯定是要传承到六房头上的,就算平国公府本身没钱,七娘子和五娘子先后加入许家,带来的嫁妆都够支撑门户的了,因此六房决不会为了银钱着急上火。
但对其余几房来说,事qíng就不一样了,杨家有钱,是因为大老爷在江南总督这个有面子又有里子,全天下最好的位置上坐了有十年之久,在此之前,也是江苏学政、江苏布政使这样的好差事一路坐上来的,他又善经营,这才积攒下了这偌大的家业。可其余几个少夫人的娘家,贵则贵矣,要说殷实,是肯定没有杨家这么殷实的。
富的富死,穷的穷死,少夫人陪嫁不太多,几个少爷将来继承的财产也不会多,成年在这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的国公府里生活,将来却只能落得个殷实,而非豪富……五少夫人又怎么不想算计些银子,怎么不想把这个家拿在自己手中,再捞几年?
许凤佳也不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又叹了口气,才烦恼地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应对的办法么?”
只听他的语气,七娘子就知道这个战场上纵横无畏的少将军,在内宅的争斗中,反而有了几分怯场。
这种yīn招,对许凤佳这样的xing格来说,的确也很难处理,他当然想要直接把事qíng闹开,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直接闹开,那是下策中的下策,毕竟五少夫人可没有留出一点凭据,给他们来抓。
七娘子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打起jīng神,宽慰许凤佳,“我告诉过你,你有你的战场,我也有我的战场……内宅的事,jiāo给我来处理,你就不要担心了。”
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他抓住七娘子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她纤长的玉指,一边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七娘子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我还不知道。”
她顿了顿,在心底将无限的思绪整理了又整理,才梦呓一样地道,“不过,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势。”
她摸索了片刻,将油灯点燃,又把自己特地找人打出的一本铜制活页册从小柜子中取了出来,又把玻璃灯挪到chuáng头横板上,吃力地将书册也搬了过来,又拿出一小瓶墨水,从小柜子里掏出了一根羽毛笔。
许凤佳挪到chuáng里,一脸兴味地看着七娘子,笑道,“你这阵仗闹得好大!”
像他这样从战场上杀出一条富贵路的人,当然不会因为五少夫人的一两个诡计就方寸大乱,在刚开始的惊讶过后,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还有闲心调侃七娘子,多少缓解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解释,“我喜欢靠在迎枕上写一点东西,上回进宫,看到宁嫔那里有这种西洋羽毛笔,随手写点什么,倒是比我们常用的小毫更方便点。”
就在墨水瓶里吸了一点松烟墨,打开笔记,徐徐写下了几行字,才顿下笔同许凤佳分析。
“要看穿五嫂的盘算,第一个要弄明白的,就是五嫂到底有没有利用管家的这几年,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许凤佳沉下眼,毫不考虑地道,“不论是谁当家,以公谋私那都是肯定的事。五嫂的嫁妆也不大多,我看,十成里有九成九,肯定是有的。”
七娘子也点了点头,“的确,既然如此,就进展到第二个问题。”
她随手在纸上画出了第一个圈,又分出了几条线,“五嫂是用什么手段来牟利的呢?”
要知道世上赚钱的途径虽然千千万万,但五少夫人身为大宅里的妇人,许家外头的生意也轮不到她管,守着着七八万两银子是不假,可动作也不可能太大,她能牟利的途径就很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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