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低声说。“七姐,我说过。我会长大,我会保护你的……总有一天,我要你抬头挺胸,不必受任何一个人的冷待。”
七娘子一下怔住。
多少前尘往事,随着九哥的这句话,一下涌上了心头。
她只觉得眼眶罕见地一热,就有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九哥是自小就将这件事记挂在了心头!
其实又哪里是要为她撑腰呢,现在的七娘子,也早就脱离了九哥的保护范围。
这孩子从小心里就明白,什么事也都装在心里,时至今日念念不忘,还要努力上进,求的,却也不全是将自己笼罩在他的保护网之下吧。
这句话从出口开始,九哥心里想的,恐怕就是已经再没有办法为自己保护的生母……
而不论他如何上进,九姨娘也都是享不到九哥的福了。
她qiáng忍着眼泪,紧了紧手中的掌握,坚定地道,“你能活着,你能活得开心,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就是对娘最好的安慰了,善久,你不需要更优秀,你已经很优秀,你不需要更好,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姐姐和娘都只想你开心,你——明白不明白?”
见九哥脸上浮现yīn云,七娘子摇了摇头,抢着道,“而且,”她叹了口气。“而且在仕途上要取得进步,很多时候,人就不得不有所改变——我不想你变得和父亲一样,现在的善久,已经很好。”
提到大老爷,七娘子脸上不禁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不屑。
九哥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又颓然地止住了话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样多了。”他轻声说。“我是——我这样想长大,可是长大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是你,一直在护着我……我原来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一点能力……”
九哥的头,就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这一句话有无限的重量,足以将他的肩头压弯。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优秀,对九哥来说,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让这个少年肩上,久已有了他不该背负的重量。
正要措辞安慰九哥,她心头又是一动。
九哥方才那一番话,涵义无限,似乎更有言外之意,在话外盘旋。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大太太之间的那一段恩怨。
九哥自小跟在大太太身边长大,以他痴qíng的xing子,连自己这个从来不敢过于亲近的双生姐姐,他都这样看重。更不要说大太太了,就算他当着自己的面,从来不肯表露,但想必对大太太也不可能没有亲qíng。
而九哥呢,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就有能力背着大太太做出种种布置,找到了三姨娘当年的盛装……他背后始终有一些棋子筹码,是七娘子所不知qíng,也没有过问的。
对生母的死,他也不可能没有追究的兴趣,而很多事一旦被摊到台面上来谈论,于九哥,那是怎么说就怎么错……
唉,这孩子也实在是太为难了,夹在中间,很多事,也真的难以两全。
七娘子立刻在心中下了决定:有些事,九哥是连个影子,都不必知道。
她轻声道,“谁说你没有能力呢?没有你,我又哪里能平安长大,哪来嫡女的出身。你不用再勉qiáng自己了,善久,你做的已经足够多,足够好。”
九哥面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旋即面露深思。
“姐姐还是那句话。”七娘子又笑着拍了拍九哥的肩头。“你要是真喜欢读书,那你就只管去读。若你是为了加意进步,以便有一天能够护着姐姐——只要你能承续杨家的香火,就已经是在护着姐姐了。”
再没有一个人丁旺盛的娘家,更能震慑得住婆家的妯娌小叔们了——到了下一代就更是如此,四郎、五郎乃至七娘子未来的孩子有越多的表兄弟,在许家说话就越响亮。
话虽然是玩笑话,但七娘子的语气却是很诚恳的。
九哥眼中有了些好笑,自从落第以来,经年盘旋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抑郁之气,似乎渐渐地消散了开来,他笑了。“好,那你等着我,十年二十年,我总要生七八个孩子,为你撑腰。”
七娘子大笑起来。“七八个孩子,你是把瑞云当成什么了。”
提到权瑞云,她心里的那一股沉重,也已经悄然褪去。虽说她不好直接cha手两夫妻之间的事,但七娘子也始终不忍见得权瑞云渐渐蜕变成大太太一样的官夫人。
想当年大太太没有出嫁的时候,又何尝没有女儿家的想望?很多事,总是要一点一滴日积月累,才会铸就出如今的qíng景。
她又忍不住叮嘱九哥,“你一定记得,你要好好地待瑞云,你想想娘这一生,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太风流,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有意没有点出,这个娘,到底称呼的是九姨娘,还是大太太。
尽管这两个女人的一生,也的确都受累大老爷的风流良多。
九哥却也没有一点迷惑,他似乎已经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忽然问七娘子,“姐夫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尽最大努力待我好。”
九哥的眼神就暗淡了下来,他忽然叹息。“这世上很多事,真是恩怨难以分明,黑白之际,谁能说清。”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九哥一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253cao心
从杨家出来,七娘子的脸上就带了几分心事。
她靠在车壁上,透过棉帘子的一线fèng隙,望着窗外暗淡的天色,并没有向来时那样,和许凤佳指点着街景。
出了半日的神,才发觉许凤佳的眼神也正绕着自己打转,望过去时,只见许先生扬起一边眉毛,似乎正在询问自己,“出什么事了。”
七娘子就长长出了一口气,难得地主动将头靠到了许凤佳肩上,轻声道。“善久也实在是太用心读书了。”
“用心读书还不好?”许先生说话时候,是永远改不掉这一股似乎在抬杠的语气。“难道他要镇日里走马章台,做个放dàng不羁的公子哥儿,你才开心?”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七娘子蹙起眉头,略带不满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只是觉得他未免把自己bī得太紧……”
九哥的心结,也不是七娘子几句话就能解得开的。以这孩子执拗的xing子,只怕面上不说,私底下还是会拼命追赶身边人的脚步。
的确,比起许凤佳、封锦、权仲白等少年俊秀来说,九哥也的确是太沉默了一点。
又没有经过多少风霜雪雨,不知道这些少年俊秀背后,没有一个没有一段心酸的故事。很多时候,按部就班,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娘子想到九哥说话时的神态,心里就又是一沉。
她略带担忧地望了许凤佳一眼,忍不住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把善久压得太死了?”
许凤佳神色一动,显然已经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自从七娘子进了正院那天起,毫无疑问,她就是两姐弟中拿主意的那个人,这些年来,九哥成长得也一直很顺利,不论是大太太还是七娘子,都没有拿家里的事去烦他。等到嫡子地位坐稳,更是只有读书博取功名一个任务,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大老爷虽然有意让他见识,但却始终不曾拉他入局。
不比七娘子,小小年纪,已经是深陷政治漩涡,和几个政治人物都各有渊源,不要说大老爷,就是许凤佳都曾经感慨过,遗憾她不是男人。
双胞胎姐姐这样优秀,是一种动力,无疑,却也更是一种压力。九哥一向自负聪明,但他身边的人,却无一不比他更聪明,更出色,还有一个jīng明到了极点的阁老爹——他的生活,其实也并不大容易。
许凤佳沉吟了片刻,忽然跳了话题。“你知道我第一次随军出征的时候,身边军衔最低的是几品将军?”
不等七娘子回话,他已经续道。“正五品的正千户,是桂家长子,说起来,论年纪就是比我大了五六岁,在我的年纪里,他已经从小兵积功升到了百户。当时桂家的几个少爷,身上都至少有十条以上的人命,兵法来得、武艺来得,就是为人处事,也都来得。哪管是他家的庶子,甚至比我还小一两岁,后来参军杀敌,也从不甘落人后。”
“我身边还有三哥、四哥,这两个人在我这样的年纪,也都被父亲带在身边,虽然说不上战功彪炳,但谁提到了许家这两个儿子,也都要竖起大拇指。四哥还好,三哥在战场上,直是天神一般人物,算得又准,把得又狠,就是父亲都极为看重推崇,隐隐有把三哥当作衣钵传人的意思。”
透过厚厚的棉帘子,日光she进车内,只余下一缕暗淡的光,许凤佳的脸上也似乎带了若有若无的惆怅,他露出一个苦笑,续道,“现在善久面临的境地,已经比我当年温和了不知几千几万倍……如果他连这样一点挑战,都无法承受,照我看,你也犯不着为他cao心成这样了。”
许凤佳真是从不懂得温柔,不懂得甜言蜜语,矫饰安慰。
但他的这一番话,虽然残酷,却又透着一股难言的慡快,狠狠地切进了七娘子心底,让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我这辈子也就这一个弟弟,总是想让他再顺一点,再顺一点……”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底叹了口气。
九哥一辈子唯一无法弥补的遗憾,就是九姨娘,在九姨娘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小,这也就成了他这十多年来念兹在兹的遗憾。
七娘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九姨娘临终前让她照顾好九哥,她也就真的恨不得把九哥关在温室里,让他一辈子都别伤心难过,别遇到一点挫折。
可九哥终于是要长大的。
第一步,就是要认识到自己的缺憾与不足。
这一步,也绝非七娘子能够催促着他,能够帮着他迈出来的。
七娘子就抛开了思绪,和许凤佳商量,“过几天,也要到封家去拜拜年。”
因为封锦的敏感身份,以及他本人的qiáng烈意愿,杨家是从来没有张扬过和封家之间的那点亲戚关系。七娘子和封家的来往,当然也一向是避人耳目,就是平国公夫妇,也是从不曾得到一点消息的。
不过私底下,七娘子已经将封家当作了自己的一门亲戚,逢年过节,也总想着上门走动走动。
许凤佳顿时皱起眉头,沉吟了半日,才道,“也好,那还是等过了元宵吧,过几天吃chūn酒,恐怕你也未必有空出去。”
七娘子现在已经是许家的当家主母了,很多场合,也的确离不开她。
“说起来,下个月就是五姐的三周年。”七娘子又想起来和许凤佳商量。“你四姨刚才几次和我透出来意思,希望三周年还是办得隆重一点。我想你在五姐去世的时候也没有来得及赶回来,这一次在大护国寺给五姐做七天法事,你或者也和官署里打一声招呼,跟着进去斋戒七日为她祈福,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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