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子又哼了一声,盘着手把头扬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说,“成日里就听得你们俩置气了,五姐也不晓得让着弟弟些。”
九哥儿就得意起来,大太太继续说,“九哥儿也不懂事,五姐脾气不好,你就跟着学——回来告诉老爷,仔细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边含着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稳稳地,听着大太太和九哥儿母子qíng深。
大太太就觉得有点没趣。
九哥儿溜下chuáng,穿着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众人就都笑了,立chūn笑得最响,还有五娘子椅子边站着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儿小脸涨得通红,走回大太太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大太太柔和地望着七娘子,拍打着九哥儿的背,问,“七娘子识字了没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来说。
“回太太话,小七没有上学。”
“是我事多,就给忘了。杨家的女儿,字都是要认得几个的。”大太太说,“瞧你一脸的聪明,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过几日,我和先生打个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学吧。”
原本站在chuáng边的一个丫鬟赶忙就应了一声,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着玉色云缎袄子,浑身上下半新不旧,看来虽然没有立chūn风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说话了,七娘子就站起来说,“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了笑,点点头。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转头看着白露上前牵着七娘子走出门,连九哥儿都抬起头,撇着嘴要看不看地瞄着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门,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儿到院子里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王妈妈人呢?”她问。
王妈妈很快就进了里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么就把七娘子给带回来了。”大太太chuī着滚烫的热茶,慢慢的问。
王妈妈心头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
“回太太的话,”她就跪了下来,膝行着靠近了大太太,轻声说,“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里养。”
大太太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怪了……”她喃喃地说,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望着院子里九哥儿四处跑动的身影。“四姨娘怎么忽然就好心起来了。”
王妈妈已经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晓得大太太的xing子,就没有多说话,只是垂着头,等着大太太发问。
大太太果然问,“九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妈妈就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这金镯子足足有三四两重。
“这是九姨娘压箱底的首饰了。”王妈妈说,“我还记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与九哥儿,太太从手上拔了这个金镯子赏给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远。“一转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妈妈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九姨娘把压箱底的首饰都送了出来,可见得是真心想让七娘子到太太院子里来养活了。四姨娘开出的条件,一定还没有让她心动……四姨娘是怎么开的条件,又是为什么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里划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太太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着已是弱下去了。我想着,七娘子才六岁,这么早就分院过活,没个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将来到了婆家,难免被人瞧不起。”
杨老爷想了想,才想起来,七娘子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
“那你就看着办吧。”他随随便便地说。“一个女儿家,认得几个字,会绣几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呢。”大太太柔声说,“我想着,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个糙xing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细看,是个文静的,正好和九哥儿做伴。”
“你愿意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那是最好。”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就变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门,五姐再过几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还要再照管七娘子,实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为的还不都是这个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里养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晚,大太太就让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杂物都收拾收拾,将西厢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进了腊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来住。
“九姨娘还病在chuáng上……”王妈妈有些踌躇。
“要接,便是现在接来。”大太太有一丝不高兴。“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罢了。快过世的人,身上都带着晦气,七娘子进了正院,你就打发她洗个澡,把晦气洗掉。”
王妈妈心头有些发凉,“是。”
大太太又换了笑脸,把九哥儿叫到身边问,“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来住了,多了她陪你玩,开心吗?”
九哥儿眨着眼,看了看王妈妈。王妈妈的心,早就提了起来。
“爱来不来。”九哥儿想了想,丢下这句话就又跑远了。
大太太轻笑起来。“这个九哥儿,真是……”
她没把话说完,王妈妈松了口气,陪笑道,“九哥儿年纪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为小小年纪便被大太太养在身边,九哥儿一点都不认生母和双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来。
“罢了,就让七娘子住到年后吧。”她轻飘飘地说。“明日找个时辰,把九哥儿带去见见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个样子了,九哥儿也该去尽尽孝。”
“太太贤惠。”王妈妈忙说。太太让九哥儿去见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称赞大太太贤惠了。否则,生母病成那个样子,儿子连见都不让见一面,大太太就显得绝qíng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脸颊,叹了口气,“七娘子与九哥儿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杨二老爷在京城做官,却把二太太丢在了对街的老宅子里。二太太三五天总要过来窜窜门子,见了九哥儿,总是喜爱得摸了又摸。
王妈妈的心又紧了起来,她寻思着,大太太到底什么时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呢?
总归不是今天临时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
3探病
七娘子虽然还没被接到大太太那去养活,但她要挪窝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杨府。
“大太太心慈,她这是怕七娘子没了娘,就少了人教导。少了人教导,就……”九姨娘意味深长地说,“七娘子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了。”
七娘子说来才刚满了六岁,九哥儿与二房的八娘子与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儿还只是个孩子,八娘子连针都没拿过。七娘子手上,就已经有了做针线做出的茧子了。
四姨娘别开眼,微微笑了笑,没有接九姨娘的话茬。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女人,看着不过是二十七八岁,却穿了一身莲青色隐芙蓉纹的对襟长袄,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双耳坠与一根银凤钗,越发显得气质是何等清贵。不知道的人,谁不说她是当家主母的气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杨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着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说话。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直到三娘子带着一脸的笑走了进来。
她手上还抱了一个美人耸肩瓶,瓶里cha了一支新开的梅花,开得疏疏落落的,顿时就给这只有药味的屋子里,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许久没来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语先笑,圆圆的脸上,喜气争先恐后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几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细地端详着那支梅花。
三娘子虽然说得客气,但脚步只到了九姨娘chuáng前好几丈远,便不肯再走进了。
是怕被过了病气吧……年纪到底还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个弯弯绕绕,还没学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无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满意地转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柜上头,歪头端详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里就缺这一支白梅呢!这一下冬意就出来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这美人耸肩瓶,看着像是郑窑的瓶子,又上了雨过天晴釉……这个瓶子在外头,足可以卖到四十多两银子。更别说才进了十一月,哪里就能寻访到开得这样好的白梅?
四姨娘终究是有些不满的,虽然自己不说什么,却让女儿来露了露富。
九姨娘环视了一圈,看着泛huáng的墙面、锈迹斑斑的锁头、霉蛀了的箱柜,就咳嗽了起来,七娘子连忙回到九姨娘chuáng前给她拍背。
四姨娘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闪即逝。
“七娘子孝顺。”她夸奖。
七娘子低眉顺眼,“四姨娘过奖了。”
“只是,”四姨娘话锋一转,“这九姨娘虽然是生母,终究只是个下人,七娘子要记得,尊卑有别。”
她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发厉害了。
四姨娘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云山雾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养育,又为什么来露了一次富,说了这么一句暧昧不明的话。
她垂下眼,就要说话。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话头。
“姨娘,我去给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对四姨娘点了点头,便匆匆走到外间,瞪着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不是个贪图富贵的,她也不大爱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东西。但是大太太屋里,连一根糙都是有来历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过是一文两文的事。
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九姨娘生了九哥儿,九哥儿又被大太太养到了屋里,认作了亲生儿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狭小了点,九哥儿长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这样落魄,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怨言。
七娘子忽然浑身发冷,不晓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于qíng于理,都应该把她接到膝下养大。毕竟她和九哥儿之间的血脉联系是斩都斩不断,他们几乎生得一模一样……若是随便指了个姨娘来养育,九哥儿长大了,难免难堪。而大太太也应该把她教成一个上得了台盘、恭顺听话的大家小姐,将来到了夫家,才不至于给杨家未来的家主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