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内宅的争斗往往就是这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错,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却也忌讳着四姨娘。
低头沉思了一会,还是淡淡地问,“小七人在哪里?”
48、二试
七娘子很快就进了正院。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她穿着纤秀坊的新衣,浅褐遍地金云纹如意扣锦袄,搭配了八幅满绣银花红绸裙,手里套着大太太给的羊脂玉镯子,腰间佩了独山玉玲珑,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鱼五福玉珠花。
因为衣服颜色鲜亮,所以就只以玉为饰,看上去又富贵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两人。
和九哥虽然生得像,渐渐的,倒也能分出不同来。
这孩子很静,眉宇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从哪里过来的?”
她和颜悦色地问。
“才在屋里练字来着。”七娘子弯了眼。
这几天huáng绣娘忙着为二娘子绣些小玩意,下午的课就停下了。
五娘子还有和许凤佳进百芳园玩耍的时候,七娘子却是等闲不出院门,只是在屋内练字绣花。
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来,一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话。
七娘子也不着急,规规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二娘子的嫁妆、大老爷的脾气、四姨娘身边的霜降,浣纱坞里的三姐妹。
这还只是百芳园里的事。
百芳园外,还有秦家、王家、李家、许家……
“立chūn和我说,她见到凤佳在船上欺负你。”
思来想去,大太太缓缓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释然。
到底只是游船,又不是错综复杂的迷宫。
许凤佳和她只是身处舱边的隐蔽处,又在yīn影中,才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立chūn是揽总的大丫环,肯定时常张望甲板,确认众人的安全,会看到她和许凤佳的尴尬一幕,并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难出言制止……不过告诉大太太一声,也是两面讨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丝委屈。
这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七娘子不是圣人,平白无故被这么对待,任谁都不会多高兴。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再沉稳,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凤佳身份高贵。”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宫中贵人的欢心,自小出入宫闱,养就了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脾气。”
以许凤佳的身份,看不起杨家的几个庶女,也qíng有可原。
平国公许家这样的天潢贵胄,不是宗室,胜似宗室,自从开国以来,代代坐拥重兵,大秦的权贵虽多,但能和许家别苗头的,却是寥寥无几。
许凤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铁打的小公爷,只要他不弑君弑父,将来这滔天富贵,稳稳就落到手里……往来的也都是未来的人中龙凤,又有身份,又有才华。
哪里会看得上杨家这几个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头,细细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jiāo好,将来必能得到助益的。”
杨家和许家不一样,许家是世袭武将,没有什么大差错,富贵是跑不了的。
杨家却是考出来的文官,大老爷的身份或许能给九哥一些助力,但将来宦海沉浮,也还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脉。
不要说许凤佳只是小小为难她,就算是大大地为难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会装作没有看见。
大太太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是识大体。
“其实。”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凤佳平时虽然xing子高傲了一些,但在亲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到了苏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头,静静地等大太太说下去。
“说起来,他这次下苏州,也透着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谈天。“以他的身份,长年累月不在京里,是要惊动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听说了,许凤佳是太子伴读的事。
许凤佳虽然桀骜不驯,但平时显然也不会荒唐到哪里去。
否则帝后也不能放心让他做太子的陪读。
明知道许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几个月,他却还是偷溜出来,跟在母亲身边。
许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几句,就顺水推舟,把儿子带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处港口把许凤佳放下,再遣人回京报信,接许凤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处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于现代,在这个蒙昧的时代里,神佛之说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愿意在神佛之前祈祷。
许夫人很明显就是有了心事。
再结合五娘子的那几句话,这心事只怕和许凤佳也有一定的关系。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了。
“许家家大业大。”她轻声说。“平国公前几年又一直在外征战……想来,许家也是一本烂账。”
大太太眉宇间不由自主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人就是这样。
大太太自己心里烦心事多,虽然嘴上不说,但听到许夫人也过得不好,自然会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当做没有看到。
“不过母亲在京里也有几个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个孩子,又常年住在苏州,对京城亲戚家里的事,肯定并不了解。
“我也只去平国公府拜访过一次。”大太太摇了摇头。“许家这样的门第,底下就算都烂成一团了,面子上也都还是过得去的。”
不要说别人,就是杨家,平时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真正的jiāo锋都在暗处。
七娘子就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不免有些尴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来,只是问两句许家的事——七娘子还根本答不上来,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说给凤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内幕消息。“不过……”
如果许夫人与许凤佳母子在许家的地位并不稳固,大太太当然不想把女儿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惊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镇定下来。
虽然没有和未出嫁的女儿商量这种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边能依靠的人没有几个,大老爷又和她离心,恐怕,也是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过这种事,并不是她可以随便cha嘴的。
“五姐才十岁嘛!”她笑着说,“哪有这么早说亲的。”
大秦的女儿,一般都是十四五说亲,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没有指望七娘子在这事上给她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就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父亲这阵子是认真和正院闹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语气里的沮丧。
这才是大太太找她来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xing子,恐怕很难低头向她这个小小的庶女问计。
只看大太太因为二娘子藏起九哥,让她在许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发脾气,就知道她的xing子。
除非被认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则,她都不会愿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叹了口气。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亲手养育起来的,两人当然不会有隔阂。她是大太太带起来的第一个孩子,论qíng分,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样了,长到七岁才进了正院……这份先天的母女亲qíng,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了!
但,并不是一味显示自己的聪明与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欢心的。
又要力求表现,又不能过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来说话都好像在过淘汰赛,要揣摩对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为了二姐的嫁妆吧!”
她没有装糊涂。
大太太既然难以启齿,那就让她来说吧。
大太太果然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亲自承认这难堪的事实了。和小七说话,总是很轻松。
“没有见过这样下作的人!”禁不住发了几句牢骚。“钱是我的钱,女儿也是他的亲女儿,多给一些,就撂脸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成天就会算计正院的这点陪嫁。这还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则我的脸也不知道往哪搁了。”
不需要努力什么,七娘子都是一脸的不齿。
嫁妆是大太太的私有财产,就算爱往水里丢,大老爷也不好说什么的。
无非就是当年花老婆的钱花出了瘾头,花出了理直气壮,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当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孙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态度鲜明,“再说,二姐也不是没有妯娌……”
孙家次子、三子,也都说了上等的人家为亲。
大太太顿时就觉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远在苏州,几个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没有一点钱,在孙家怎么说的上话。”她神色有些激动。“也不是我偏心亲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么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过去,还是李家来入赘?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东西……”
从大太太的话来看,恐怕大老爷是在三娘子的嫁妆上和大太太爆发了冲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语。
这事透着古怪。
大宅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太太对她透出三娘子亲事有变,都有一个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诉了自己,大老爷也总该把这事告诉四姨娘一声吧?怎么到了现在,四姨娘还是一心冲着嫁妆使劲。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父亲对四房的偏宠,我们也是看在眼里……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风。”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来。
“你当他是真宠爱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谈到大老爷,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几分不解。
大老爷对四房难道还不够特别?
“这内院的大事小qíng,怎么都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声音有些飘渺。“内院要是太宁静了,他心里就不舒坦。”
大老爷虽然有杨家做后盾,但他们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从前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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