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何仙仙也过来找徐循——眼圈也是红的,和孙玉女见了,彼此倒都发一笑,说起来也都是觉得家里人陌生,家也让人陌生,三人此时直是同病相怜,一边说着幼时家里的趣事,一边彼此打趣喟叹一番,这么着吃了晚饭,长宁宫来人道,“娘娘,gān清宫来人了。”
孙玉女忙起身回去——这是皇帝今晚要去长宁宫了。徐循和何仙仙又叨咕了半天,两个妃子和小姑娘似的,嘻嘻哈哈了半日,何仙仙到底还是回咸阳宫去了——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若是随便在永安宫留宿,影响也不大好。
尽管悲喜jiāo集、五味杂陈,但毕竟是和家里人见了一面,徐循当晚也睡得很香,第二天起来眼圈都没肿,神清气慡地在屋里绕了几个圈,便嫌闷,又不愿出门,遂把柳知恩叫来要看帐。
永安宫的账本一向是清清楚楚,一笔归一笔的,昨天徐循赏出去三四件首饰,今儿就都上了档了,徐循看了也挺满意,就随口和柳知恩商量,“都说商铺年终盘库,我们年终也盘点一下库房,对对帐,看盘得出什么亏空不。若有,也开革几个出去。”
柳知恩不慌不忙的应了下来,又笑问徐循,“昨儿娘娘可是一偿夙愿了吧。”
徐循就兴奋起来,和柳知恩说了好多徐师母入觐的事,见柳知恩眯着眼笑,自己也有点脸红,慢慢地就住口不说了,笑道,“你别笑话我,你们没事还能出宫和家里人团聚,我们见家里人的次数可是扳着手指头数得过来。”
太监出入宫廷的确是比较自由的,柳知恩忙道,“奴婢哪敢笑话娘娘。前几年也许娘娘还不能常常得见家人,从今往后,可就是能时常见面了。”
“倒也是未必。”徐循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娘说了,还想着回南边去呢。”
她不无炫耀地对柳知恩道,“连我堂表亲们都不愿上京,只愿在家里,说是故土难离——”
这种不羡富贵闲云野鹤的jīng神,一直都是饱受推崇的,徐循这么说也是意在夸夸自己的亲戚们。可不想,柳知恩听了,神色却有些不对,徐循看在眼里,心头才是一动,便听柳知恩说道,“奴婢斗胆僭越,劝娘娘一句,倒竟是把贵亲们搬迁进京居住还好些……”
徐循整个人都僵住了,忽然间,她想起了太宗张贵妃劝她的那几句话。
“从前你没起来也罢了,如今你起来了,又是如此得宠,家里人可要约束好了。不然,他们在外面犯错,你在宫里也没脸……”
张贵妃说是白嘱咐,可这种话,若不是有了些由头,又怎么会白白地说出口呢?
多少不堪的设想,一下全都在滚水一样的脑子里翻滚了起来。徐循眼前发黑,都有点坐不住了,她一把抓住了柳知恩的手,哑着声音催促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快说给我听!”
柳知恩都被她吓着了,他诧异地想要抽回手去,可徐循的劲儿是这么的大,抽了一抽,竟未抽动。只好忙着宽慰徐循,“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
徐循虽然常被人说憨,可又不是真傻,怎么听不出柳知恩语气里的慌张和迟疑?很明显!他连实话都不敢说,这是在寻思着要现编点什么呢。
刚被团聚所安抚下来的委屈和心酸,这会儿又是一下冒上了脑海,徐循气得头突突地疼,眼泪一下就冒出来了,“你就实话告诉我吧,他们都gān什么了!”
这会儿,她不但是怕,而且还冤啊!冤得连一颗心,都快给胀破了……
☆、震怒
徐循这都哭了,柳知恩还能不说实话吗?他慢慢地还是把手给抽出来了,从炕边挪开了身体,在徐循跟前跪了下去。
“奴婢死罪。”先叩了叩头,方续道,“其实亦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稍微有些不像了……指挥使夫人——也就是娘娘的贵亲四表舅,现在做的是买卖人口的皮ròu生意。一并贵五堂叔在南京、无锡一带也有qiáng买qiáng卖,占地豪取的……”
他这一说实话,徐循倒是冷静下来了,她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柳知恩,过了片刻方道,“你是说,我亲舅、亲叔没有什么事?”
“嫡亲的几位,都经由府里资助,也是衣食无忧。”柳知恩忙道,“娘娘的舅爷不愿离开南京,确因要奉养太夫人的缘故。至于两位叔爷,虽也有做生意的意思,却被劝住了,按奴婢想,这都是近亲,管束得反而严格了,就是那些远亲,素来没有来往的,现在太夫人、太老爷上了京,鞭长莫及,对他们的作为也就是一概不知了。”
徐循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狂跳的心,这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如果真的是她嫡亲的舅舅、叔叔在外胡作非为,徐师母却是一句话都不提,还拿好话来安慰她。那……那徐循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想了。刚才。她的整个世界差点都碎成了灰灰。
现在冷静了下来,不那么慌张了,可再一想却越发生气:若是至亲顶着她的名头招摇撞骗胡作非为的,虽然也糟心,但毕竟是至亲,也没什么好说的。什么四表舅、五堂叔的,徐循都不记得有没有和他们见过面了。他们做坏事,是拿徐循的名声来买单,她能甘心吗?
再说,这件事,柳知恩和张贵妃两边都知道了,张贵妃先不说,估计是张家那边知道两人感qíng好,就给张贵妃提了一嘴巴——张家在南京还有家人呢。可柳知恩的老关系是从哪里来的?皇帝身边那些近侍!连这些近侍都知道了,皇帝没准也知道了呢?
想到自己还为云南的灾民cao心,徐循简直恨不得把头塞到炕dòng里去,再不出来见人了。皇帝说不定当时都在心底笑话她呢,她自己家一屁股烂账,还要那么假模假式的同qíng灾民……
就算这人口买卖开青楼的营生,徐循并不了解,可豪qiáng占地这样的事,她怎么没有经历过?要不是徐先生有个秀才功名,多少都算当地的乡绅了,和赵举人jiāoqíng又好,只怕他们家的地,都难免被人用极低的价钱给买去呢。就徐循记事的那几年,几任县太爷到任以后,都有家人出来买地的,三十两银子一亩的两天,县太爷家出到十五两一亩都算是很有良心的了。若是再上头的大官家里出来买,开到二两一亩的都有!qiáng买qiáng卖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瞬间就沦为必须卖儿鬻女才能活得下去的穷佃户……要是再惨一点,得罪了上官的家奴,全家人连夜消失的都有。
雨花台一带靠近南京,没这样的事。汤山那里是山坳坳,就出过这样的事qíng,一家人因卖田的事,得罪了不知哪个大户,合家人去邻村吃喜酒的时候就失踪了,报到县里,县里最后研究的结果是被山洪冲走。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徐循就在汤山,怕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背地里也和大人们一起偷偷地骂:挨千刀的狗官,到了yīn曹地府有你受报应的时候!
现在,有人要顶住她的名头做这样的事了!徐循想想都是恨不能把银牙咬碎,她要有把剑,真是抽出去就上那两个该死的表叔、表舅家里去了。
“人口买卖,开青楼……”她勉qiáng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又问柳知恩,“想来也少不得bī良为娼的肮脏事了?这我却不懂,还得你说给我听呢。”
柳知恩已经说得够多了,他推得是一gān二净,“奴婢自小净身,总在宫中长大,对此事也是所知不详……”
徐循也没办法,只好gān坐着生闷气,柳知恩看她冷静下来了,遂又道,“以奴婢愚见,娘娘不妨将近亲都迁移到北京居住,南京一带的事儿,便和娘娘没多大关系了。您终究是国朝妃嫔,多有小人仗着您的名儿牟利的,就是皇爷知道了,都不会赖到您头上——”
“不行!”徐循的火气又上来了,“我好好的人,如何能被这些连面也没见过的无赖给带累了!——你去gān清宫探探消息,让王瑾给递个话,就说我想大哥了,这件事,我自己去和大哥说!”
柳知恩yù言又止,看来并不是很赞同徐循的主意,可徐循这回是铁了心了,她瞪了柳知恩一眼,“还不快去!”
柳知恩也没有办法啊,只好恭声应了下来,去gān清宫托人传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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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ān清宫的近侍,和徐循没渊源的都很少,起码也是个熟识,徐循在内侍里名声又好,谁不乐意传话?王瑾没当值,这话还是金英给递的,“柳知恩那小子,在外头探头探脑的,奴婢刚才进来,把他拿下审问了一番……”
徐循从前一次也没有做过这种托人请见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帝才会把柳知恩放在她身边。他觉得徐循xing子太笨了,若是没个能和他身边近人随意接触的内侍护身,就是受了委屈怕也不知道在他跟前说道。
听说是徐循想要请见,皇帝一看,最后一批奏折也批了一半,再往后就是年假了,因便道,“派个人去把她接来吧,这个小妮子倒是会挑时机,也不知是为什么过来。”
昨儿娘家人刚入觐,今天就请见,多数qíng况下那都是为了娘家的事儿,不过也未必就做得这么着急了,别说皇帝,连金英都有一丝好奇,他去了半日,就把一个哭哭啼啼的庄妃给领进了gān清宫里。
“大哥。”徐循的眼泪还真不是挤出来的,这事儿她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一家都被人欺负了,现在还落得个跳进huáng河都洗不清的地步。见到皇帝,她哇地一声就哭得更厉害了,倒把皇帝哭了个措手不及。
这要是别人,哪怕是何惠妃了,特地跑来哭给他看,皇帝心里也难免觉得晦气——大年下的掉什么眼泪?安的也不知是什么心。可徐循这一哭,皇帝就觉得心疼啊。这老实孩子,万不会故意做作,定是委屈得不成了,才来寻她出头的。
这宫里怕也不会有谁给她气受了,难道是宫外,有人欺负了她娘家不成?
一边本能地在心思寻思着原因,一边忙把徐循抱进怀里,和哄孩子似的哄了起来,一边皇帝就看了陪着进来的柳知恩一眼。
柳知恩的笑容有点无奈,他也明白徐循现在气头上,事qíng说不清,便跪下来尽量客观地把徐循娘家人gān的那点事说明白了,还特地qiáng调了一下,“娘娘都没怎么见过这两门亲戚……”
徐循窝在皇帝怀里,擦着眼睛,鼻音浓浓的,迫不及待地道,“大哥快把他们抓起来!狠狠地罚!”
皇帝一听,和柳知恩jiāo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眼里都有点笑意:是被徐循给逗乐的。
他挥了挥手,内侍们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皇帝这会儿有闲暇,他决定亲自教养教养他的庄妃。“傻孩子,多大的事,难道我还会因此误会你了不成?快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