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不是奢侈无度,朝廷对藩王的供给还是相当充足的,再加上循例创办的产业、庄子,襄王在长沙,过的是逍遥不知人间数的好日子。要不是大兄病了,他受了诏令,他还真的不想再到这炎热gān燥的北京城里来,远离娇妻美妾,过着谨慎小心的日子。
一 别五六年多,母亲是显见得老了,母子相见,自然有许多感慨。除了大兄的病qíng以外,还有许多家务琐事,可以促膝言谈分说,自己的长子是在长沙出生的,未能和 母亲见面,她也甚是惦念。还有三哥的病qíng,辗转多年,到如今又有恶化趋势……如同和大兄会面时一样,一家人说得最多的那还是家事。毕竟,虽然是天家富贵, 但一家人也因此天南海北,不能时常相会,就连这最平常的家常,也找不到机会来唠。血缘至亲,彼此的关心发乎至诚,这一点是身边多少簇拥着的下人们都比不上 的。
不过,在这几个月里,娘却从未提过朝廷政事,大哥就更不会说这些了。导致现在襄王除了知道有个三杨,也还能勉qiáng记得六部尚书 的名字以外,对于朝政实在是一塌糊涂、一无所知。他丝毫也不清楚,如今朝廷里涌动的都是什么暗流,又分了哪几派势力,究竟是娘有意把他推到前台呢,还是他 纯属倒霉,被不知哪派势力拉出来挡枪了。嫂子写来的信上,虽然有皇贵妃的用印,但这又焉知不是造假,又或者有什么隐qíng?宫里水深,他也不是第一天知晓,太 宗年间宫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可还没就藩呢。在这宫闱中,有什么离奇的事都不会让他讶异,既然现在局势还不明朗,还没有半个人来联系他,那最稳妥的办 法,也就是不言不动,等娘的指示了。
虽然自知以他如今掌握的资讯,根本无法对局面做出有效的判断,但毕竟被卷入局中,他亦有些担心自己的处境,也想知道拱他出来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倘使是娘的话,她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不 是没考虑过娘是真心想让他做皇帝的可能,不过,即使这可能极为微小,襄王也感到十足的荒诞。没有任何人比藩王自己,更明白朝廷对他们的警惕了,毕竟太宗皇 帝自己就是从藩王走上宝座的,他又怎会不提防这一点?且先不说大兄遗下两个皇子,就说他自己吧,虽然自小教育上也没亏待,读书识字用的都是名士为老师,但 教育内容和大兄比,差得可就远了。论诗画,他有底气和大兄一较高下,尤其是画上,他未必比大兄差多少,可要说治国,他连大明州府多少都不能背诵,更别说那 复杂得让人头晕眼花的官制,文武职进退,天下钱粮所系的税制——光是想到这些,他就是一阵头晕眼花,说实在的,连国家根本运转到底需要多少制度,襄王都自 承是绝不明白。治国这门学问,哪有这么简单?不经过完整的君王教育,就算是近在储君身侧长起来的兄弟,都根本不得其门而入。现在让他接手?这不是在开玩笑 吧,或许二哥会有点兴趣,但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做个藩王,他的政治智慧是够格了,该怎么自保,师傅们也都曾多方教导过,长史更是他的好臂助,让他去做皇 帝,他可是没有丝毫兴趣与信心。即使国家百官泣涕以盼,就等着他入住gān清宫了,襄王也根本不知道他该如何管起。
再者,朝廷是绝不 会许可如此悖伦大逆之事发生的,当日建庶人倒行逆施之甚,焚宫失踪后,还有多少臣民,或自尽或战亡,闹出了多大的风波?这还是他有错在先。如今,太子无辜 稚童,一语未发,一件事未做错,皇位为他这个叔王掠去……天下人又会怎么看待此事?诸地藩王,怕不要蠢蠢yù动——你襄王都可以如此篡位,我等就不行了?更 不说,那些文臣们,哪个不是受着三纲五常的教育长大的,就连自己带着的几个庶务官,这几日见了他都是yù言又止,满面的担忧和不敢苟同。襄王很了解这几位先 生,真要是他有了上位的心思,只怕连他们都不会帮他。
在国家尚有继承人的qíng况下,藩王如要举事篡位,模范教科书便是太宗皇帝了。 即使是太宗皇帝这样的天纵英才,在举事前又岂止是酝酿了三十年?没有自己的完善班底,在继位后qiáng制压服朝廷文官,没有傲人的战绩武功,震慑各路边将、藩 王,如何能够妄言登位?就连宋太宗,那也是有金匮之盟护身,才能如此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在继位之前,他本来就是开封府尹,五代以降,那从来都是给继承人 留的官位!
襄王jīng于诗词,对于史学,不过囫囵吞枣,此事的细节还是这几日他从府中所藏典籍中研究出来的。相信他娘乃至三杨学士, 在这方面造诣都要比他jīng深。是以他从未以为自己将会登位,只是到底围绕着皇位在发生着什么斗争,这里头的事,他自忖自己是想不出来,只能等个结果了。
今日是大兄头七,按惯例,今日将会大殓入棺,虽为亲弟,却无法参与,只能困于府中,等着这莫测的斗争早日出个结果,襄王的心绪自然不算太好,他如今倒是盼着娘快些传信,令他帮忙,尽管有很大可能会招惹麻烦上身,但也比关在屋子里空等来得qiáng。
书也读不下去,正是闲坐喝茶时,襄王忽见自己最为信用亲昵的内承奉走来,便道,“你来了,倒是来得好,我们下一盘棋吧,这贼老天冷得厉害,我也不耐烦出屋去走动。”
这 位内承奉,是他自小随身大伴的gān儿子,大伴去世后,内承奉便成了襄王身边的第一内侍,和襄王关系极佳,此次进京,襄王本意将他留在长沙照管内府,他却是担 心襄王孤身应付不得,遂自告奋勇地跟了过来——他既是出身宫廷,gān爹又是皇子大伴,在宫里自然有一番人脉关系,比起庶务官,倒还更有用些。不过这几日也和 他一道被困在府中,哪里也去不得,就是有浑身的劲儿,也无处使去。
这时进来,他颜色却和往日不同,见到襄王还若无其事,便跪了下来,叩首禀道。“王爷,奴婢有要事回禀。”
襄王自是诧异,“什么事?你说。”
内 承奉便细细地说出一篇话来:王府虽然闭门谢客,但每日里积攒的夜香总是要开门去倒,而且总不可能老吃府内窖藏的大白菜,总是要开门去买菜的,今日仆役出门 办事时,见有人远远地对王府后门指指点点,心中便知道有事。他亦算机灵,并不发火,而是搭讪着走过去问了究竟。因十王府平日在京中自有常住仆役,和街坊亦 时有来往,众人也不回避,而是和他说了。说是昨日起,京里便有传言,先帝去世,乃是太后与襄王合谋所为。所以襄王进京后才一直滞留不去,若非是一位胡太医 忠勇敢言,这里头的委曲还真没有人揭出来。说是太后在先帝夏天得疟疾时,就想把他给治死,还是胡太医识破了太后jian计,拼命反对,这才勉qiáng保住了先帝。这一 切都留下了痕迹,在太医院的档库里保存了下来。先帝也有所察觉,只是为了孝道,隐蔽不发,到得冬日这一病,即使只用了胡太医扶脉,对太后百般提防,也终究 还是难逃毒手云云。
“这都什么话?”襄王都气乐了,“现在还真是乱得不成样子了!”
“正是如此,奴婢听说后,也是深觉荒谬,却又不敢怠慢。遂私自出府——”内承奉先磕了几个头请罪,方才续道,“去往gān兄弟府上打探了一番。”
内承奉的gān兄弟,如今在二十四衙门也有个长随身份,虽然职位不高,但胜在是御马监,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当然也依着如今的cháo流,在城里置办了一座小宅子,襄王也听内承奉说起过此人,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内承奉往下说。
“谁 知,gān兄弟一见奴婢,便是脸色大变。原来自昨日起,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种种消息乱得可以,颇有些自相矛盾之处,也有些说法,和奴婢听到的不同,可却有一 点是几乎不变的。那就是的确有一名太医,在夏天时就提出,当时太医院所用药方过分凶猛,即使能好上一时,也会消耗陛下元气,恐对日后不利,甚而削短阳寿。 您也知道,太医院论方,尤其是圣体有恙,那必须都落在纸端的。所以档库有记载,这的确是不假。而太医院诸人,之所以如此一意孤行,也是因为老娘娘下令,将 其xing命与大行皇帝绑在了一起……”
这个消息,的确合qíng合理——简直是太合理了。襄王立刻就想到了大兄去世前那十余日,的确只让两名太医用药,做法和惯例迥然有异。甚而只要皇贵妃徐氏在旁服侍,皇后只能时常探视,至于母后,更是几乎没有亲身过去,只是派人前去探望……
难道?!
不!他狠狠地一挥手,将这个荒唐的猜测驱逐出了脑海:娘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细心一想,太医院的做派,襄王又不是不知道,其用药节奏,若是平时也罢了,急病时让人怎不担心?娘若是着急起来,也的确有可能发下这样的话语。太医院受了惊吓,便开出猛药……并不一定是娘有意造成这样的结果,因一时心急至此,也极有可能!
“这消息,一日间便传遍了京城?”襄王沉思片刻,又确定了一句。
“的确,说是昨日下午开始传的,到了今日早上,连百姓们都知道了。”内承奉也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他膝行了几步,抱住襄王的膝盖,恳切地道。“王爷,此事背后,必有推手——咱们是被人惦记上了哇!”
这一点襄王还能看不明白?他思忖着望了内承奉一眼,尚未说话时,侍女忽又来报,却是他随身带上京城的老教授求见。
王府属官中就有教授一职,平日里教导藩王与家人读书明理,地位尊崇。襄王对其一贯尊重,闻言慌忙请进来,老教授却也是一进门就跪了下来,“王爷,大事不好了!”
居然也是听说了传言,来找襄王商议的,“以金匮之盟,尚且有斧声烛影一说,国朝本立有太子,王爷,此言一出,您是难以自明啊!如今局势,实在危若累卵!”
说着,便连声劝襄王进宫解释,上书请太子登基,以此平息流言,也算是一尽人臣的本分。内承奉满面担忧,yù言又止,却是显然在担心襄王进宫后的人身安全问题。
襄王和内承奉多年主仆,对他的心思看得极是清楚,但他并不在意这个——若是新主真要他死,在哪里也都一样。有娘在,事qíng还到不了这地步。
只是……
“去安排一下,我们今日就回京!”他终于下定决心,霍然起身,以不容质疑的语气吩咐内承奉,“把仪仗摆开,闹得越大越好,辞行和请太子登基的札子,我走了以后再递上去。”
“您这是——”老教授不禁一怔。
襄王扫了他一眼,却并无解释的意思,匆匆安抚了几句,“本人心思,等回到长沙后再和先生解释吧。来人,快送先生回房去,收拾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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